【鹿宁无差】刻舟（合） 完结
虽然是在八月，海边的夜晚还是有几分寒意，村庄里满是节日的灯火和欢笑，没有人注意一个旅客的行踪。
宁次开始觉得，传说中那些被妖鬼迷惑的故事很有道理。短暂的休整中，他发现自己既没有回归现实世界的轻松，对节日也毫无兴趣和热情，心心念念就只想着与鹿丸的约会。他叹了口气，裹紧外衣，在月光下小心地选择落脚处。有些事实无法改变就算了，掉下礁石淹死这种结局还是尽量避免得好。再说了，他安慰着自己，现实世界也不是全无吸引力，他随时愿意为了装满热水的浴缸离开那只鬼一两天。
岸边果然有一点暖光。夜潮淹没了礁石，将小船高高托起。船头放着一盏提灯，鹿丸在灯光中对他伸出手，有些惊喜：“我还以为会晚些，快上来！”
宁次抓着他的手跳上船，就觉得周身一暖，正在疑惑，鹿丸已经给出了解答：“我点了灯，比较暖和。”
宁次看了看灯罩下只有手指粗细、正努力燃烧的蜡烛，不予置评。他解开外套丢在船头，露出里面的白色单衣，转身展开手臂：“是不是这个样子？”
鹿丸顿时怔住，许久才眨了眨眼睛：“这是从哪里找来的？你……你想起来了？”
宁次在软垫上坐下，小船不知何时已经飘离海岸，在汹涌的潮水上平稳地轻轻摇晃。“或多或少。白天在村子里走了一圈，看到就买了，感觉怎么样？”
鹿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，半天才说：“感觉……很对，你以前头发更长些。”
宁次摸了摸耳边发梢，不太能想象出更长是什么样子。
鹿丸情绪平缓下来，慢慢说：“其实，我已经不太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了，时间过去得实在太久了。但只要看到，我就知道那是你。”
宁次生于一个颇有历史也颇有财富的家族，从小很习惯穿传统服饰。此刻他挺直地坐着，用手指抚平衣袖，一举一动，都透出良好教育赋予他的端正优雅，这是那个生于乡野的少年绝不会具备的。
“你就没有想过，现在的我，在不同的年代出生、不同的环境长大，或许已经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了？”
鹿丸看着他，忽然笑了起来。
宁次不解：“怎么？”
“你问我这个问题，说明你在意，担心这份感情是否有一天会因为这里面的不同，而变化消逝，”他笑得愈加开心，“有得失之患，你已经很喜欢我了。”
宁次僵硬了片刻，实在是身边别无他物，只好抓起外套扔到他的脸上：“你到底说不说！”
鹿丸埋在衣服下面又笑了一会儿，才若无其事地探出头来，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，挪动膝盖，让两人靠得更近了些。
“我早就知道，你再回来的时候，可能会与从前毫无相同之处。但这不足以让我动摇，”他阻挡住宁次想要出口的反驳，继续说了下去，“人类本来就是会成长、会变化的。他们会一年年地长大、变老，会随着阅历成熟、沧桑。岁月流逝，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另一个人。然而，即使他们最终头发花白、面目全非、满身病痛，变得急躁、健忘、迟钝、古怪，和少年时再没有半点相似之处，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，不离不弃……我猜想，那是因为他们十五岁时，已经爱上了对方。”
鹿丸温柔地看着穿白衣服的少年：“而这个世界上，总有些东西，是时光无法带走的。”
宁次咬着嘴唇，暖黄的灯光下，海面闪动的波光仿佛也跳跃在他的眼睛里。他的呼吸有一点急促，声音也微微颤抖：“……你为了在今天回答这个问题，把这话准备好多久了？”
鹿丸满怀爱意地告诉他：“不要破坏气氛。”
气氛确实好极了。夜色愈深，村民在海边空旷的地方放起烟火，天空和海面被映得忽明忽暗。而说着这番爱语的人，正温暖地靠在他的身边。宁次觉得，要在这样的气氛中保持理性思考，自己还是太年轻了，他已经觉得热水并不重要了。
鹿丸忽然说：“就是这里。”
宁次随着他的话音向四周看了看，只有晴朗夜空下微光浮动的海面。鹿丸越过他，将船头的提灯挪到船舷：“在这儿。”
船舷上有一道深深的刻痕。
“我们分别之前，把一件东西藏在了水里，这道刻痕就是当时做的标记，你找找看。”
宁次瞪着他不肯伸手：“我读过书，我知道刻舟求剑的故事。”
鹿丸很真诚：“不要相信科学。”
“……”
宁次还有些抗拒，鹿丸已经不由分说抓着他的手按到了水里。正在他决定要泼这人一脸水醒醒的时候，他的手指拢住了一样东西。
那东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掌心，仿佛上一刻还不存在。他睁大了眼睛，将手从海水中收了回来，一个小木盒躺在他的手上。海水滴在他的衣服上，木盒却干干爽爽。鹿丸从他手里取过打开，重新送回他的面前。
里面是一个宁次此生见过的最复杂的同心结，他拿起来仔细看，发现那真的是用头发编成的。一缕色泽乌黑，另一缕则是半透明的，在他手中忽虚忽实。属于鬼魂的无形之物，被人类的气息紧紧缠卷着，被迫在现实世界里留下了形影。
鹿丸在他耳边说：“快看！”
宁次抬起头来。潮水托起轻舟，烟火照亮海岸，星月光辉下，他的目光破除了夜色的遮掩。白石墙，乌木柱，尖顶灰瓦掩映在树荫之中，那座早已化为废墟的小楼，显出了它原本的面貌。那是他再熟悉也没有的画面，他梦中的画面。
他前世先祖，不知是何方异人，归隐于此，留下了几本书。书籍是珍贵的物品，子孙善加传承，但到了他的年代，整个村子里已经没有识字的人了。他生来不能见阳世之物，与书籍本也无缘，却无巧不巧地走进了海边废弃的小楼。鹿丸教他下棋，也教他读写，他因此得览先人奇学。
他对画符捉鬼没兴趣，但是很想看看这小楼外面的世界。于是他以所学推算，编出了这个同心结，来沟通阴阳，借助鹿丸的力量。在他最后病重难起的日子，鹿丸也是这样带他乘船出海。他听着海浪声长大，一生都想亲眼一见这天地胜景。但是当他真正握住这沟通阴阳的钥匙，从鹿丸的眼睛里看到这个世界时，却只是望着那遥遥立在海岸上的小楼，片刻不肯移目。
他一直是这么告诉鹿丸的。
“我从没说过，我的病是受阴气侵伐而生。也没告诉过你，这同心结有牵引神魂之功用。我将它葬于水中时对你说过，人鬼殊途，相见无期，不必以我为念……”他慢慢说着，抬起头看向鹿丸，“你都是怎么知道的？”
鹿丸十分谦虚：“我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，就是聪明。”
宁次：“……”
鹿丸眼睛里也有水光闪动，笑容却愈加明亮：“你要是真的相信我能把你忘了，又怎会费这番辛苦回来？若真能葬前生如昨日，又何必留下这道刻痕？”
因为我们都相信，在这个世界上，总有些东西，是时光与流水都带不走的。
宁次依然瞪着他，忽地垂目将手掌一合，再松开时，同心结气息凝固，化作了一块玉石，黑白两色交织，一丝一缕仿佛雕刻而成。
“跟我走。”
鹿丸：“……啥？”
宁次看了他一眼：“我为这同心玉耗尽心血，可不只是拿来看海的。阴气聚集之地，我即使回来也不得久居，这种死去活来的事，折腾一遍就够了。你寄身玉中，可以借我气息阻隔阳世，视听行动都不妨碍。还有一星期开学，我们明天就走。”
他想了想：“楼里东西都是变出来的，我们带不走，别人也拿不去，不用管它。等我过几年准备好，回来把这块地买下来，以前什么样就建成什么样。我的书你收在哪里了？上辈子时间不够，看得不仔细，这几年正好研究一下怎么处理阴气。”
鹿丸目瞪口呆：“……我还没答应呢。”
宁次冷笑：“我这人也没什么别的优点，就是擅长快刀斩乱麻。”
鹿丸：“……”
事情解决，宁次将同心玉挂在脖子上，随手挽起船舷边的提灯。上有星月光辉，下有波光粼粼，烟火将散，他在一点烛光中微笑：“风景如故人如故，日出尚早，可愿一温旧梦？”
……还讲不讲理了？用这种手段有没有公德心？好好说我也会答应的好吗？
都是报应。
鹿丸怒而夺过提灯，丢到船头，凶狠地抱住他：“跟你走就跟你走，有什么了不起！”
——完——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