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封神同人][杨戬哪吒]上邪(41-50)

第四十一章

 

申公豹看着眼前两个陌生的来客,心中有些惊讶。他自身道行虽然有限,却交游甚广,见闻极博。这黑袍鹰妖身上气息沛然莫御,隐隐将入真人之境,这样的人会为何事来寻自己?

 

他心中疑惑,面上却不露分毫:“向来不识,未知两位道友因何过访?”

 

黑袍人神色冰冷,言辞却还客气:“贫道向居东海,以族名为姓,道号无咎。这位是我师弟,他修幽冥道,不喜与生人亲近,道友见谅。我等此来,乃是得人指点,向申道友请教一事。”

 

申公豹微笑道:“即为同道,理当效劳,却不知是何人指点道友?”

 

黑袍人道:“乃是九龙岛李平道友,贫道适才恰在东海边遇见他。”

 

申公豹心中微动,李平刚从他这里告辞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,这人与之在东海相遇,那是说过话立刻就赶了过来,可急切得很啊。是故也有些惊讶:“不知道友要问我何事?”

 

黑袍人道:“申道友可知近年来三仙岛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

 

申公豹一怔,继而有些明了:“鹰兄莫非不知近来中土发生的大事?”

 

鹰无咎微微皱眉,果然道:“鹰某闭关已有百年,日前刚刚出关,乃往三仙岛拜访。却不料其地空无一人,仙岛更似已多日疏于照料。李道友向来博识广见,与贫道也是多年交情,我因欲访他,问问这百年世事。也巧在途中就碰上了他,但我以三仙岛近况相询时,他神色却甚是异常,避而不谈,只指点我来访申道友。”

 

他说到此处顿了顿,从袖中取出一面信符:“此物可是申道友所有?他道有急事要回九龙岛,托我将此物代为归还。”

 

申公豹接在手中,认得是自己交给李平的信物,更无怀疑,叹了口气:“看来李道友终究还是,唉……贫道冒昧动问,鹰兄与三霄仙子乃是故交?”

 

“不敢妄称故交,昔时我道法未成,曾蒙云霄仙子救命之恩。”

 

申公豹心中念头立刻转了起来。鹰性高傲,最是恩怨分明,此人说得平淡,但刚一出关便为这事一路追寻到此,心念可是执着得很。若知三霄仙子遭遇,必视阐教为死敌。他这般修为,只怕连九龙岛吕岳也逊之一筹,若能加入己方,孰为大助。那李平大约也是想及此处,才没有直接告诉这人真相,而是指点他来了这里。

 

他假作犹豫,叹道:“李道友为何不肯直言我也明白,还请鹰兄莫要过悲,三霄仙子……已然谪落了。”

 

洞府之中陡然戾气大盛,鹰无咎森寒的声音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 

申公豹并不惊慌,直视着他的眼睛道:“此事发生未久,鹰兄若不信我,但去碧游宫随便问一个截教弟子,他也必会给你同样的回答。”

 

戾气丝毫不减,那人嘶嘶问道:“何人为之?”

 

申公豹心中暗喜,却摇头道:“并非一人,她们是死在而今人间商周两国交战的战场上。截教弟子多有入仕殷商,阐教姜尚却恃师门之威,兴周谋逆,大肆诛戮截教弟子。三霄仙子的兄长赵公明赴友之难,却被姜尚以摄魂法术戕害。她们为报兄仇,亲入凡间,却不想也死于非命。”

 

两位来客对视了一眼,黑袍鹰妖深深吸了口气道:“多谢道友见告,我已知矣。”便欲起身。

 

申公豹见他神色,知恨意已生,自不会这样放过,问道:“鹰兄有何打算?”

 

鹰无咎淡淡道:“云霄仙子道行高深,原没有我答报之处,这番恩德铭记久矣。今能稍效微劳,也算此身修为有点用处。”

 

申公豹恳切地道:“鹰兄恩怨分明,令人钦佩,然恕我直言,三霄仙子何等修为鹰兄比我深知,连她们都败于敌手,姜尚之势可见一斑。鹰兄此行目的终究是要为她们报仇,若轻付己身而仇人未灭,鹰兄却还能将此大事托付何人?”

 

鹰无咎似是微有所动,道:“申道友有何赐教?”

 

申公豹道:“不敢,鹰兄可知,李道友不曾对兄明言,而请你来到这里,实则另有一番用意。此番战事中亡故的截教弟子已有数人,截教真人亦不会坐视下去,现有人正设下一计,要让那姜尚与西周君民死无葬身之地。为防三清圣人知晓,此番行事正要借重几位海外散仙之力。九龙岛吕道友、火龙岛焰中仙想必都是鹰兄宿识,他们而今都已受邀而来,专等号令行事。”

 

鹰无咎面色冷傲:“我素不与外人并行,且他们几人亦不足为助力。”

 

申公豹却不恼怒:“这几位的修为或不如鹰兄,但请他们来原也只是计谋的一部分。鹰兄若知是截教哪一位真人设下此谋,又是如何行之,必定不会再轻蔑视之。”

 

鹰无咎微微侧目:“哦?”

 

申公豹极有信心地笑了笑,正待开口,忽然一个声音从洞外传来,带着几分急切道:“申道友可在府中?快快开门,事情有变!”

 

申公豹一顿,露出讶异之色,皱了皱眉,歉然道:“烦请鹰兄稍候,此人之来,恐怕有些要紧,容我先将他迎进来。”

 

哪吒心中大怒,这人区区道行,杨戬一只手也捏得死他,耐着性子跟他说了这许多话,无非为得他此刻将要出口之言。什么人早不来晚不来,非得赶在这当口打岔!

 

幸而杨戬镇定,道:“申道友请便。”一边趁着他往外走的功夫,在哪吒臂上轻轻按了按。

 

那人甫进洞府,话语声便已匆匆传了过来:“申道友可知殷洪已经下山了?”

 

申公豹原本从容,听到这话也不禁吃惊:“不是让他等到两个月之后吗?”

 

那人道:“他答应时也是好好的,岂料会这般独行……”话声忽住,连脚步也是一停,“申道友府中有客?”

 

申公豹道:“无妨,是我所邀,马兄正好也见上一见。”

 

来人黄袍白面,双目微泛赤芒,身上气息深浅一时难断,然精纯澄澈,显然不是妖仙一属。杨戬和哪吒心中猜度,面上自是不露,起身见礼。

 

那人神色微动,问道:“这两位是……”

 

申公豹道:“这两位是九龙岛李道友的朋友,这位鹰族无咎道兄与阐教正有大仇,故贫道冒昧相邀,请他们也参与此事。”他甚是细心,哪吒之前连名字都没报过,自是不喜引人注意,他便只大略带过,隐而不提。又向杨戬介绍:“这位马道友单讳善,虽长年隐居,名声不显,却是大仙师亲自邀来,修为不凡。”

 

马善依然打量着两人,口中随意道:“申兄过誉。”

 

申公豹心中记挂他说的事,也没注意太多,引见过立刻问道:“殷洪现在何处?”

 

马善这才收回目光,道:“那商王派了个什么州侯,叫苏护的,带兵去伐西周。殷洪现在就在他的军中,已打起了王旗,征召沿途各路兵马。”

 

“苏护?”

 

“怎么?申兄认识?”

 

“……马兄且说,那殷郊现在又在何处?”

 

马善道:“殷郊那边却是急不得的,大仙师担心此事泄露要连累他脱不得身,已打算亲自去接了他出来,躲避一时。倒是殷洪那边,大仙师让我来问问申兄的看法,是否要放任其行。要我说那殷洪如此妄为,坏我们大计,何如就放他不管。若西岐杀了他,殷郊敌对之心倒还会更坚决些。”

 

申公豹却摇头道:“不可。此二子皆是烈性之人,否则也不会应允此谋。殷郊过后若知我们坐视他弟弟送死,必会与我们反目,又如何使大计终成?殷洪此举虽然可恨,却不是不能利用的。他们兄弟在殷商君臣眼里早是死人,想要建起兵马原非易事,但此刻得了那冀州侯苏护为臂膀,却是凭空掉下来的助力。”

 

“哦?此人原来与他们兄弟有交?”

 

申公豹露出一丝笑意:“正好相反。马兄可知这苏护是谁?正是那苏妲己的父亲。苏妲己害得殷郊、殷洪之母姜皇后含冤惨死,苏护枉自以忠君爱国为念,心里早已愧疚欲死。若看到两位储君又活了过来,必定忠心耿耿,一力辅助他们重振殷商。”

 

马善赞道:“无怪大仙师要让我来问你,申兄果然熟知世事,那依你说此事要当如何?”

 

申公豹道:“以我之见,不过是两个月,不妨就让那殷洪替他哥哥挡一挡阐教的眼。罗道友开炉炼器,还需些时日才能完备,我这就送信予九龙岛吕道友和骷髅山马道友,请他们提前入世,助那殷洪一助。”

 

言罢,他将李平还来的信符拿在手中,向杨戬道:“鹰兄可愿依旧收存此符,也前往人间相助?虽仓促不及尽言,但有大仙师主持,鹰兄总该信得过此事可为。”

 

杨戬心中急速转念,他分明还没说出那位截教真人是谁,此刻却已经自然地以为他们应该都明白了。难道“大仙师”一称在海外散仙眼里是有专门的指代,而不需要明言的吗?如此一来,他们总不成要一直跟到商营里才能探知原委吧?他接过信符:“申道友好意贫道领会得,只是我从不曾去过人间,这计谋有些不甚明白,却恐误事。”

 

申公豹叹道:“若非事情有变,原不当如此仓促,至少要让鹰兄与大仙师见上一面的,只是现在……”

 

马善忽然道:“这却好办,大仙师此刻还在途中等我覆命,不如我带两位道友前去与他相会,却也方便。”

 

申公豹喜道:“这却是好,鹰兄以为如何?”

 

杨戬微微欠身:“贫道之幸,有劳马道友。”

 

 

 

三人告辞出了铁棘洞,一路疾行向东。数百里忽忽而过,马善赞道:“两位道友果然好修为。”

 

杨戬早知他有考校之意,面上只是漠然。阐教道法注重修身,五行根基极为牢固,这样简单的遁行术,他和哪吒都已是收敛了境界,没有显得过于惊人。

 

马善没有停口,依旧絮絮道:“久闻海岛之上多异人,今日得见两位,方知名不虚传。某亦略有识见,与九龙岛几位道友也有些交情,怎么却不曾听他们提过两位的名号?”

 

杨戬淡淡道:“鹰某素少交游,他们不提起也是常理。”

 

马善道:“哦?既然如此,鹰兄却又如何与阐教结下了大仇?”

 

杨戬道:“马兄想知道,可自问申道友。”

 

马善觉出他不悦之意,笑道:“道兄莫怪,我不过是有些好奇……”他语音悠悠,目光再次落在杨戬身上,“毕竟未闻阐教近来有何大变,却不知两位是怎么和师门结下了深仇大恨的?”他话说到“师门”二字时,骤然停步,头也不回地伸手,莹红的五指向哪吒抓去。

 

杨戬和哪吒是在于敌人打交道,自无松懈之理,但实是没料到会有人这样轻易看破他们的伪饰。变起肘腋,哪吒只觉一股炎热之极的气息迎面扑来,登时全身都紧绷起来。

 

他向来不惮于直面强敌,越是陷身被动,越会激发起狠烈之性。当下脚步不止没停,反而加力下踩,整个人枪一样冲了上去。只肩膀向下一沉,微微侧身,任凭那只手在脸颊边掠过。右手成拳自披风下探出,乾坤圈灼亮的光芒破开他周身流转的阴森鬼气,直击向对方面门。

 

兜帽被那只莹红的手掌拂过,立时碎成几片飘落,连带他鬓边几根发丝也被烧成了灰。马善左掌平遮,退开两步,翻过来看着掌心的灼烈痕印,冷笑道:“好一个幽冥鬼仙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四十二章

 

杨戬不知这人是如何识破他们身份的,此时也不是仔细去想的时候。马善出手的刹那,他没有近前,反而退后了一步。右手自肩后拔出二龙剑,左手并指在剑身上浮虚抹过,一缕流光蓬蓬然散开。至剑尖处翻掌弹下,“铮”地一声低鸣,却不是从剑锋上响起,而是环绕着三人,不知多少剑锋裂空之声叠在了一起。

 

极细的嗡鸣震得马善心神猛地一悸,继而一惊,这不是法术,是纯粹的剑气!杨戬持剑凝立不动,然而肃杀的剑气却绵密地散布于四面八方,向他身周每一丝缝隙逼迫而来。马善不敢怠慢,双手入袖,再抽出时掌中便多了一双赤红的短枪。猛烈收聚的剑牢唯有一处空档,他双枪一并,向哪吒冲去。

 

哪吒依然寸步不让,双掌一合,向外翻展,迎着枪锋搭了上去。马善移步间就觉刺出的枪尖在他的掌心下一滞,仿佛被什么东西柔软地缠裹住。运起法力急夺,就见一层薄薄的红芒凭空透出,化作一条长绫,随着他收回的力道缠卷而上。

 

杨戬想得清楚,他们此行为的是打探截教的阴谋。眼前的敌人要打败不难,但他们的身份已被识破,要知道的事就只能着落在这人身上。故而他出手不求克敌,而是一剑先断敌退路。哪吒与他自相识以来几乎日日都在一处,彼此道法武艺乃至性情尽皆熟知,当即心领神会。单手掐诀,混天绫红芒流转,将敌人牢牢地困在了当地。

 

“你是怎么看出我们身份的?”

 

马善没有理会他的喝问,目光落在禁锢自己的法器上,微露惊讶:“混天绫!”

 

惊色一闪而过,他随即毫不慌张地一笑:“……也不过如此。”话音刚落,身形一明一灭,信步从容般便自禁制中脱掠而出。趁着二人疏神,闪身往最近处的树上一靠,“腾”地一团火焰爆起,杨戬和哪吒身周顿时成了一片火海,那人早已经没了影踪。

 

火焰足足覆盖了方圆数里,将气息全然遮盖了过去。哪吒又惊又怒:“他到底是什么人?”

 

杨戬也皱起了眉,却不急躁:“不用担心,他跑不掉。”说着从袖中放出哮天犬,手轻轻按在它的头上。

 

他五岁捡回哮天犬时还不知道它是妖怪,听说狗活不了人那么长,唯恐哮天犬比自己先死掉,便把龙吉公主带给他的蟠桃偷偷拿去给了哮天犬吃。之后的逃亡中,在他自己的力量足以被依靠之前,多亏有哮天犬的鼻子和脚力。这么多年来,他们从来没有漏过一个袭来的敌人,也从来没有失去过一个待捕捉的猎物。

 

哮天犬在原地转了转,很快站定了身子,向一个方向低吼。杨戬拎起它放到自己肩上,当先没入了火海。

 

马善已经后悔了,他发现阐教的人出现在铁棘洞里,第一个念头就是申公豹果然不可信。在对方的洞府中动手最是大忌,更何况是以一敌三。他当下只作没发觉,顺着话头允诺带这两人去见大仙师,欲在途中趁其不备出手,哪料到却险些反受其制。之前同行时他是有隐瞒了修为的,但对方显然也做了同样的事。后面的气息始终甩之不脱,难道真要把这等麻烦带到大仙师面前不成?

 

杨戬却正与他想到一处,这人之前说有同行的截教真人在途中相候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马善一人已经让他们颇感棘手,真要再加一个帮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变故。他心中迅速做了判断,在那人气息进入感知的刹那将哮天犬收入袖中,一手抓住了哪吒的手腕。身周的云水之气仿佛忽然被唤醒了,用融合于五行灵力中穿行所无法比拟的凌厉气势推涌着两人前行。

 

马善的身形映入视野,杨戬陡然停步,左手平持大弓,真元之火毫不犹豫地注入右手指间的三颗金弹子中。积重金柔和的质地在真火熔炼下爆发出灼目的红光,而随着他搭上弓弦的动作,红光瞬即没去,化作玄青之色离弦而出。

 

马善察觉到身后气息的骤然逼近,尚未来得及惊心,就觉空气微微一凉,僵硬的感觉猛地从左腿延伸上来,带着身形一个踉跄,紧接着才是剧烈的痛楚在膝盖处爆发。正懵然间,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抓住他的领子,强行将他拽到了一边。两点青色的灵光先后在他身边掠过,冰寒的气息让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。狼狈地跌在地上,他看到自己膝盖上的伤口上,一个血洞从后至前贯穿了他的腿,却因为那法器中冰寒的法力而覆着一层薄薄的玄霜,没有流出一滴血。

 

他抬头看向救了他的人,开口时才发现牙齿因冲涌而上寒气不住相碰,咯咯作响:“大……大仙师……”

 

一个高瘦的道服背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马善的身边,竟是毫无征兆,杨戬和哪吒心中顿时都是一凛。哪吒先前不曾停步,此时已然欺近那两人身边。虽然对那人生出强烈的不安和戒备,手中枪却已经刺出,索性亦不退却,全力自半空中一击而下。

 

那道者原是背对着他,忽然转过了身,袍袖一挥,便将疾刺而来的枪尖拂到了一边。气劲所及,哪吒驾驭不住遁术,竟直接从空中跌了下来。道者露出一张陌生的瘦削面容,神色冷淡,跟着踏前半步,右腕向前递送,掌中一柄长剑斜指向下,笼向哪吒头顶。

 

他每一个动作都是从容不迫,而哪吒眼看着剑芒临下,却全然来不及招架。骇然间,忽闻耳中杨戬的声音道:“退一步!”这句话不是说出来的,而是刹时以法力传入他的心里,透着一贯的镇定沉着。哪吒立时冷静,不假思索地向后退去。

 

这一退,他又是一惊。剑芒笼罩下,不动不曾察觉,这一动,仿佛正靠上了一张网。对方的法力立时如渊海汹涌罩下,映入灵识,竟是无边无际的深沉广博。他全身法力顿时僵住,呼吸也窒涩起来,杨戬让他退一步,竟真的只能退一步,再多一分都无法移动!

 

但杨戬说这句话却是有目的的,哪吒正焦急时,一只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步间隔中,拇、食二指如拈花捉影,轻轻巧巧拈住了剑锋。光芒骤敛,方见得面前这道人势若渊海的一剑用的竟是柄木剑,通体乌黑,微泛金芒。而杨戬右手拇指托在剑面之下,其余四根手指间赫然夹着三颗金弹子,衣袖之下露出的臂腕连带整个手掌,尽皆化作了金色。

 

他两指拈准,随即手掌一翻,以掌心承接剑锋。单是这样自不足以卸尽剑势,他毫不犹豫地塌腕收肘,整个小臂贴在了剑上,顺势屈膝跪地。

 

哪吒身上压力骤消,猛地呼出一口气。杨戬动作犹未停歇,手掌一扣,牢牢抓住了剑身,扶地的左手同样成爪,借着倾身半跪的姿态猛地向那人腰侧抓去。十绝阵、黄河阵中,他两度亲眼看着黄龙真人出手,此时仓促暴起,竟已有了几分应龙爪的气势。

 

那道人见他挡下自己一剑,更有余力还击,也是微微惊讶。然而依旧不慌不忙,将掌中剑一提,一阵粗粝刺耳的金铁交磨之声,生生把剑身从杨戬的掌握中抽了出来。稍一侧身,左袖垂覆,挡住了击向他腰侧的五指。

 

法力相击,道袍袖子“哧”地裂开五道爪痕,杨戬闷哼一声,反手扣上哪吒肩头,带着他直退出数丈之外。

 

“你到底是何人?”

 

“你到底是何人?”

 

两人同时开口,那道人端立不动,只略有异色,杨戬声音却低哑得几乎发不出来。哪吒被他扣住肩膀强硬地推在身后,无法看到他的脸色,听到声音才惊道:“你受伤了?”

 

杨戬没有应他,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人,左手慢慢拔出二龙剑。

 

那人却也没有追问,看了两人片刻,似在犹豫,又似只是考虑着什么,最终向马善道:“我们走。”

 

杨戬和哪吒都是愕然,马善亦是大惊:“大仙师?”

 

他勉力压下体内的冰寒之气,一条腿还跛着,意识到这位真人是要任由那两人离去了,惊怒交集,一时脱口道:“他们已经知道那件事了,怎可就这样放了他们!”

 

那道人说了那句话,便已经转身移步,此时忽然偏了偏头:“我说走。”

 

他语气淡漠,但马善与他目光相接,却猛地打了个寒颤,露出些许畏惧。看着他继续走远的背影,咬了咬牙,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。

 

哪吒满心惊疑,却来不及去关心。他刚要近前问杨戬伤势如何,杨戬已经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,低声道:“快走!”那个“大仙师”不知为何放过了他们,但马善已识破他们的身份,又伤在杨戬手下,却未见得会轻易罢休,此地实不宜久留。

 

顷刻落下遁术,哪吒举目环视,竟然又回到了枯云山。他们之前绕山而行时经过了这里,离铁棘洞和山神庙都很远。山里的野妖们还因为白日里几个修行者留下的气息

而隐匿不敢出。

 

“这里……”他收回目光,语声忽地顿住。杨戬脸色苍白,浅淡的水合色道服袖子上正有一片血迹汹涌晕开,三颗金弹子此时才从他指间掉落,连带着滴落的鲜血。

 

哪吒心中巨震,反应极快地摸出四根竹简,挥手钉入四方位。法力注入,四根幡竿拔地而起,纹画细密的符文顿时化作一个屏障将二人护在中间,隔绝了所有的气息。

 

只是呼吸的功夫,杨戬右手小臂的衣袖已经全红透了。哪吒伸手就要去挽他的衣袖看伤,却被杨戬拦住,轻轻摇了摇头:“外伤而已,不必理会。”

 

“可是……”

 

“那人剑气有些厉害,我须得立刻稍作调息,不要让人靠近。”

 

他体内气息冲突流窜,说几句话便忍不住咳嗽。哪吒不敢这时候争执,只得连声道:“我知道了,你别管了,赶紧疗伤要紧。”

 

杨戬点点头,先放出因闻到他血气而暴怒的哮天犬,稍作安抚,才席地打了个散盘,闭上了眼睛。

 

他而今的修为尚无法如玉鼎真人一般将身体纯化为五行灵力,能挡住那一剑,是赖着三颗方经真火炼化,与他元神相通的金弹子,将手臂变化做了致密坚韧的积重金。但那柄剑上传来的法力却太过强大,以积重金质地之密,那剑气竟能如万千细细的针刺,丝毫不受阻碍地穿透进来。他一路用法力强行锁住手臂里暴窜的剑气,到此处才恢复原形,臂肘至指尖的肌肤立刻寸寸爆裂。若非他九转玄功有成,这条手臂怕是没那么轻易能留在身上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四十三章

 

法力循着大周天徐徐流转,终于再无滞涩,杨戬睁开眼睛,发现天时已至深夜,这一入定竟然是三四个时辰过去了。哪吒闭目盘膝坐在他的身前,在他醒来的同时睁开眼睛,目光上下打量着他,想说什么又似不知如何开口。

 

哮天犬趴在他腿旁,见主人醒来,汪汪大叫。

 

杨戬拍拍它的头,收回手时抹开衣袖,玉石般的肌肤光洁如初,已经完全看不出一丝伤痕。

 

哪吒松了口气,仍有些不自在:“我们现在怎么办?”

 

杨戬拂去衣袖上的血迹,想了想道:“截教这边的路走不通,不妨先将殷郊、殷洪之事禀告师叔。还有那马善,此人甚是奇诡,天亮之后我们去寻个人,打听些事。”

 

哪吒点了点头,却有些心不在焉,对于找什么人、打听什么事也没有追问。

 

两人互相不看对方,沉默良久,终于同时叹了口气,道:“抱歉……”

 

相顾愕然,各自糊涂了一会儿,哪吒眨了眨眼睛,先开口道:“……是我行事冒失才连累你受伤,你为什么要说抱歉?”

 

杨戬显然根本没想过他说的事,下意识答道:“我原没料到会遇到如此强敌,才带了你出来,险些让你受伤,自然是……”

 

哪吒也没往这边想过,两人不禁又互相看着发了发呆。

 

哪吒抓抓头:“哪有这样道理?本来就是我自己要跟来的。要不是顾着我,杨大哥你也不会受伤。”

 

杨戬轻轻笑道:“这可是小看我,便是那人不肯手下留情,危急时保我们两人脱身,我还是做得到的。若是这点把握都没有,我怎么敢在姜师叔面前作保,带你出来?”

 

哪吒忍不住也笑起来,又认真问道:“伤势如何?”

 

杨戬温和地道:“恢复元气自然还需几日调息,却无大碍。”

 

哪吒点了点头,片刻叹道:“天下果然有这许多高人能者,李平、马善修为未见得高于我们,却都有法子识破我们的身份,更不用说那位截教真人。师父当年也曾遍履九州,磨练道法心智,果然识见一道,究竟还是要亲身去体会积累的。”

 

杨戬道:“这是拜时机所赐,我们在这凡间一年见到的人事,或许比寻常时候百年游历见识到的都多。不说今日那截教真人,便是九龙岛那三人和马善这样的修行者,往日各居洞府修行,也不是会轻易遇到的。道门中人无不知三清师祖之诫言,却都有各自的原因必须踏入这尘世。我想这就是师祖们设立封神台的原因,他们早就料到这天地大劫不是那么轻易就避得开的。”

 

他说到后面已经像是自言自语,见哪吒听得认真,忽然起意问道:“越来越多的修道者被卷入这场战事,今天这样的敌人将来或许还有更多。你说这场战争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?”

 

这个问题显然问得过于深远了,哪吒想了想,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,但无论敌人有什么原因,我们总归不能让他们活着,我们死掉,那也就没什么可想的了。”

 

杨戬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,有些出神。他时常忍不住把一些心底沉思已久的问题对哪吒问出来,而哪吒回答时从不犹豫。任何事只要问他,一定会有一个清晰鲜明的答案。仿佛他的心里就生有一套法则,世人眼中多么繁复的事情,落到他的法则里都会被剥去与他不相关的部分,简简单单变成“是”或者“否”两个字。这世上的事他没经历过的还很多,不懂的更多,但他从不考虑离自己太远的事,永远都知道脚下这一步该落到哪里,举足落步从不彷徨——不,正因如此,他都是直接冲上去的。

 

师父曾经说过:“天地生万物,无有不是挣扎求活的。”不甘心作为草木、器物无知懵懂,不甘心作为凡人转瞬即逝,所以才会走上修行的道路。上求天道,求的岂非就是一个“生”字,这个道理的确简单得很,而唯其简单,所以艰难。如果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,那千年、万年终将挨不过修行之苦,最容易被时间与孤寂消磨掉的,岂非正是心志?

 

哪吒不知他在想些什么:“杨大哥?”

 

杨戬静静笑了笑,并没有将自己延展开去的思绪讲出来,看着他道:“师父曾以数千年时间行遍这九州四海的每一个角落,感受万事万物独特的五行灵力,穷其繁而求其简,最终创立了九转玄功。姜师叔曾赞师父道心坚固、不染凡尘,那也是数千年锤锻之功。我有意在这场战事结束之后,效法师父当年,亲身踏遍这九州四海,磨砺心志。”他顿了顿,问道,“你想不想一起去?”

 

哪吒睁大了眼睛,他当然想,来西岐之前他在乾元山都快闷疯了。但刚兴奋了一下,雀跃的神情又化作沮丧:“只怕不成,我连这具身体都未能炼化,师父不会让我出山游历的。”

 

杨戬话既然说出口,就不会没考虑过这些事,只微微一笑:“只要你想,太乙师叔那里,我可试做进言。”

 

哪吒基本已经认为世上没什么事是杨戬办不到的,坚定地宣布:“杨大哥,我就知道你对我好!我最喜欢你了!”

 

杨戬从容镇定,处变不惊:“嗯,我知道。”

 

 

 

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,玉屋洞门前刚刚结束洒扫的童子忽见一个年轻道者自内走出,连忙让到旁边行礼:“大师兄有何吩咐?”

 

年轻道者的目光向山下缭绕的云雾中看了看,道:“有客来访,备茶。”

 

那童子奇道:“可是真人现在不在府中啊。”

 

年轻道者笑了笑:“不是师父的客人,是我的朋友。”

 

童子刚刚离去,就见云雾中两个人影向山上行来,恍似徐步从容,却转眼间就到了洞府门前。

 

年轻道者趋步迎上,稽首为礼:“杨师兄,可是多年不见了。”

 

杨戬还礼微笑道:“确是久违。”稍稍侧过身,介绍道,“太乙师叔门下灵珠子,师弟想必早有耳闻,他现在的名字是哪吒。”又向哪吒道,“这是道行师伯的大弟子韦护,我曾奉师父之命在道行师伯座下听了几年道法,与他结识,这些年来也时有音讯相通。”

 

哪吒心中微动,他以前不曾来过金屋山,此时才知杨戬来找的人是谁。道行师伯的弟子,那就是韩毒龙和薛恶虎的师兄了?当下上前行礼:“拜见师兄。”

 

彼此见过,韦护引两人入洞府落座,有侍奉童子送上茶来。

 

杨戬道:“我原听韩师弟说你近年来一直在闭关,但接连发生这些事,我想以你的性子大约也安不下心的,便不怕冒昧了。”

 

韦护叹道:“师兄所言甚是,我前些日去玉虚宫拜见师父,还因中途出关被教训了一顿。但眼下的情形,我又哪里静得下心?师父也只得随我去了。”

 

杨戬微微垂目,神色不动:“韩、薛两位师弟而今如何?”

 

韦护心中暗叹,这件事他早先还不知道。直至连师父都受伤去了玉虚宫,几个侍奉童子六神无主,偷偷来告诉了他,他才知凡间竟已生出这般轩然大波,大惊之下急忙出了关。杨戬与他旧有交情,既然同在西岐,必定会善加照顾两位师弟。韩毒龙、薛恶虎重伤垂危,他心中自责只怕也不亚于自己。

 

他当下安慰道:“师兄莫要担心,师父已从广成子师伯处借了一半息壤,在静室中设了法阵培其生机。待元气稍复,便可移出让他们自行生长。最多不过几百年,必能让他们重新化形。”

 

哪吒也一直惦记着那两兄弟,闻言有些惊喜:“息壤具生生不息之力,大师伯竟有这样好宝贝?”

 

韦护性情颇不似师父,言辞神态十分温和:“大师伯昔年与人王大禹交好,此物曾为禹王之父所有,他临终时恐凡人不能善存神物,便托付给了大师伯。”

 

杨戬终于也点了点头。

 

韦护问道:“师兄与哪吒师弟匆匆而来,不知有何要事,可是与姜子牙师叔在凡间的战事有关?”这话倒不只是转开话头,他在洞府中就感应到杨戬的法力气息,乃因杨戬有意不加收敛。等不及让人通传,必定是有什么急事。

 

果听杨戬道:“正是。师弟精通典籍,我有一事请你参详。”

 

韦护欠身道:“‘精通’不敢当,师兄有何吩咐,但能相助,自是不辞微劳。”

 

杨戬道:“截教近来有人招聚海外散仙,阴谋坏姜师叔大业。我和哪吒奉姜师叔之命出来探查此事,与其中几人打了交道。中有一人却与余者不同,法力精纯澄澈,不似散仙野妖之属。我二人各以法术掩饰身份,竟被他一眼瞧破,实不知他如何做到。”

 

韦护与他相熟,自然问道:“师兄用的是变化之术?”

 

杨戬道:“不错,修道者但凡元神成具,都可变化表象。但我变化时乃是连身体内五行灵力都一并变化的,即使在照妖鉴下,显现出来的也应是妖身原形,而非人形。若那人道行高深或用了什么神器也还罢了,自身便有此能,我担心他能做到的不仅是识破几个伪饰。”

 

韦护仔细听着,又想了片刻,摇头道:“明识之术虽然不少,却无不是以修为深浅定论。师兄既对那人道行不以为然,那无论他用什么法术,也不应有做到的可能……师兄可有想过,他或者并非‘看破’,而只是‘知道’?”

 

杨戬目光一凝:“此话怎讲?”

 

韦护道:“修为不高,而法力精纯,倒似器灵模样。而这等神通,我能想到的也唯有‘烛见万里’而已。”

 

哪吒微惊道:“可照鉴世间真实的琉璃灯?”

 

韦护点了点头,却有些迟疑:“但琉璃灯所在的几个地方,却理应不该有失……”

 

哪吒却道:“不然,师兄此想甚是有理。我曾用混天绫抓住那人,却被他轻易逃脱。火灵之力纯粹至能融于火浣纱之中,真身必是离火之精。”

 

杨戬道:“琉璃灯我只知玉虚宫传道大殿上供有一盏,据说可使往来听道之人心清神明。还有何处有?”

 

韦护道:“据我所知,世间共有三盏,另外两盏分别在玄都八景宫和灵鹫山圆觉洞。”

 

杨戬微微一怔:“难怪你说理应不会有失……不过眼下的乱势,连大罗金仙都接连现世,跑出一两盏灯来也算不得离奇。”因向韦护道,“多谢师弟相助,我们要事在身,今日就先告辞了,改日再叙。”

 

韦护拦住道:“师兄且慢,既是分居三处,容我相助一臂。师父现于掌教师祖身边侍奉未归,玉虚宫就让我去看看吧。”

 

杨戬也不推辞:“如此甚好,那灵鹫山和玄都宫二处我这就去。”转目谓哪吒,“你先赶回西岐,将殷郊、殷洪之事禀报姜师叔,我会尽快回返。”

 

韦护有些意外,他的意思自是想三人分往三处,立刻便能知问题出在哪里。两位师祖现在的心神都在封神榜上,琉璃灯若当真有失还罢了,若是没有,他们这般打扰就不免轻率。却巧道行天尊现在玉虚宫,而玉鼎真人正在玄都宫,他们寻师父问一下却是容易的。杨戬必然明白,却没有让哪吒去灵鹫山,但想他自有道理,韦护便也没有放在心上。

 

哪吒自是心知肚明,虽然略有迟疑,还是点了点头。

 

道行天尊不在,金屋山上诸般事物都要韦护做主,离开之前还要略作交代,杨戬和哪吒便先告辞下了山。哪吒一路没说话,至山脚下作别之时才抓住杨戬的手臂道:“杨大哥,你小心些。”

 

他紧皱着眉头,话说得咬牙切齿,明明是关切,却仿佛带着股凶狠之意。他认识的人中,再没有比杨戬更细心谨慎的了,根本不需要他来提醒,可这句话不说出来,他就是满心的烦躁。

 

杨戬没有笑,稳稳答道:“好。”看着他明亮的眼睛,忽然心中一动,微微倾身,在他紧锁的眉心亲了亲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四十四章

 

燃灯道人意外地看着杨戬:“你怎来了我这里?莫非子牙那边战事又有什么变数?”

 

杨戬进来时问了引路的道僮,知道燃灯道人自黄河阵后便不曾离开过圆觉洞,有他在此,洞府自非宵小之辈能溜进来搞鬼的。但话说回来,这三盏灯的所在,若没有什么极意外的事发生,原是哪一处也不会有失。

 

“弟子冒昧,此来是想借老师的琉璃灯一观。”

 

燃灯道人不禁微怔,琉璃灯本非阵上斗法之用,且即使要用,玉虚宫自有一盏,阐教弟子怎会到灵鹫山来借?口中答道:“琉璃灯现今不在我手中,乃被一人借去,尚未还来。”

 

杨戬立时想到那位“大仙师”,忙问道:“可是截教真人借去?”

 

燃灯道人摇头:“不是。发生何事?”

 

这就出了杨戬意料之外了,当下无法,将之前的事说了一遍。末了,道:“敢问以老师观之,可会是别的什么术法?”

 

燃灯道人听罢,皱了皱眉头:“倒的确似是此物作祟……也罢,你随我去看看便知。”

 

见他说着站起了身,杨戬有些过意不去:“怎好劳动老师奔波?但请指点所在,弟子前去一问便是。”

 

燃灯道人叹了口气:“玉虚宫的琉璃灯便在传道大殿之上,如是丢失,来往之人岂会不觉?玄都宫那一盏更是就置于老子圣人坐榻之侧。若当真是这东西作乱,八成便是贫道这一盏,不亲自去看看,我也放心不下。”

 

他既这样说,杨戬就不再推辞。二人出了圆觉洞,驾起遁术向西行去。灵鹫山本就在昆仑之西,此刻更往西行,却是杨戬从未去过的地方了。约行半日之久,方才落下遁术,尚未举目,先觉呼吸一清,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,连元神都有安适之感。这样纯厚的灵气他只在昆仑山玉虚宫所在才感受过,与此相比,眼前的巍峨崇山、清幽碧水虽也是世间罕见的景致,已全不足以引他注意。

 

燃灯道人见他惊讶,便道:“此地唤作灵山,你可听说过西方道门?”

 

杨戬这才恍然:“是,曾听师父谈及。天下修行门派不计其数,四极之广,多有境界独到者。西方灵山一脉外修金刚、内结舍利,功法神妙处不在我三清道门之下。”

 

燃灯道人点点头,正要继续说下去,却见山门前的道僮已经迎了上来。

 

两个童子认得他,行过礼,张口说了几句话,用的却非中土语言。杨戬只听燃灯道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几句,便有一人快步离去,另一人则留下来,引了他们徐徐向山上行去。

 

燃灯道人这才继续道:“西方修行者以灵山道门为尊,开创宗门的两位教主,长者道号接引,次者道号准提。接引道兄功法独特,法身不动而神游四海,七千年前在菩提树下入定,至今还未醒来,教中事务皆是准提道兄主持。”

 

话正说着,就闻山上一人笑道:“燃灯道友许久未来,今日怎得闲情?”说的正是中土语言。

 

杨戬抬头望去,就见石阶之上站了一人,双挽道髻,黄面微须,形容枯瘦若病,然一双眼睛却是莹润蕴藉,湛湛有神。立在那里,袍袖临风,若动若静,仔细看去,就觉他气息于虚实明灭之间浩若烟海,修为竟还在燃灯道人之上!

 

引路童子早已行礼让到了一边,燃灯道人快步趋上:“道兄怎得如此客气,竟亲自相迎。”

 

那道人与他颇是熟稔,含笑见礼,乃看向杨戬:“这位小友不曾见过,想是远客。”

 

燃灯道人抬手道:“这位是中土阐教门下清源妙道真君。”

 

杨戬已经猜出这人身份,行礼道:“末学弟子,冒昧来访,有扰教主。”

 

准提道人很是和气,还礼微笑道:“久仰三清盛名,小友年纪轻轻竟得修为如此,中土之地果然人才辈出。”

 

略作寒暄,燃灯道人便道:“道兄恕我无礼,贫道此来,乃是有一事动问。”

 

准提道人微有讶色,便侧身道:“如此,请入内说话。”

 

二人随着准提道人入大殿落座,燃灯道人立刻问道:“道兄向者从我处借去的琉璃灯可还在?”

 

准提道人不解:“自是在的。”

 

燃灯道人又道:“道兄近日可曾见过?”

 

“这却不曾。”准提道人被他问得不明所以,索性解释道,“我灵山弟子道法初成,都会入人世生活百载,勘悟红尘生死聚散。凡决心向道者,回归山门之后,都会将此番红尘见闻及感受体悟记录下来,收入藏经塔。近来师兄有破关之兆,贫道乃择几十名弟子将历年记录重新做一整理。因此事于他们也是机缘,贫道便借了道友的明识之宝,助他们洞观红尘。藏经塔自当日闭门,已有三十年无人进出过了。”

 

燃灯道人长叹一声:“道兄还是开门看一下吧。”

 

准提道人已料到那灯必是牵扯上了什么事端,他也爽快,索性道:“两位请随我同行。”

 

灵山开宗也已逾万年之久,殿宇巍峨不让三清道门,形制也大异于中土。准提道人引着他们穿过数重院落,在一座高塔前停下脚步。他抬手覆在门上,此处本设有间隔法术,使内外音声互不相扰。知法术完好无损,他微微用力,推开了沉重的大门。

 

随着两扇木门洞开,三人眼前顿时被一片白光充斥,有物自塔内大放光芒,耀得殿室内外一片通明,竟是对面不得视物。

 

修道者以神识感知事物,五官灵敏绝非常人可比,没有光亮明暗就影响得了的道理。杨戬自来不曾遇到过这种事,一惊之下已然察觉并非单纯目力受阻,而是神识受到动摇。正要运起法力相抗,忽然眼前一暗,一幅广袖及时遮在了他的眼前,正是燃灯道人出手相助。

 

便听他低低念了什么,唤了声:“来!”

 

袍袖撤去,杨戬眨了眨眼,就见燃灯道人右手上托着一座尺许高的琉璃盏。碎玉凝冰、流光瑰丽,直是华美不可方物。再顺着向前看去,经房内数十个道者或坐或立,或执笔或展卷,皆是一动不动,神色如痴如醉。他不禁生出些迟疑:“这是……”

 

燃灯道人缓声道:“琉璃灯罩一百零八面,化相万千,最能迷惑人心神识,故而需以至纯至明的离火之精做灯芯。听你之言,贫道便已疑心是这灯芯溜了出去作怪,果不其然。”

 

准提道人见房中弟子犹自迷茫,眉头微皱,淡声道:“还不醒来!”声音不大,却如一声钟鸣响在心底。那数十个道者霍然惊醒,左右顾盼,一时不知身在何地。

 

 

 

哪吒从姜子牙的静室里出来,便见木吒站在院中,想起之前的战事,立刻快步走了过去:“二哥,武成王和天化怎么样?”

 

他回到西岐之时,惊闻商军已至,正在城外与姜子牙对阵。主帅字号,果然是之前听说的,殷商失踪复归的纣王次子殷洪。这事甚是奇异,他与杨戬在申公豹洞府中听到殷洪的消息不过是一日之前,还道他刚与冀州侯相会,哪知竟来得如此之快。闻说商军大部并未全至,后军还在急行,殷洪带先锋至此,只稍稍整顿一夜,立时便叫阵邀战。如此急切,想到铁棘洞中申、马二人言语,莫非殷洪乃是有意连他们都瞒了过去?

 

他本待立刻将此事先告知姜子牙,不料殷洪竟怀奇术在身,一场交锋,黄飞虎、黄天化父子皆莫名中术,被他擒去。周军上下震动,姜子牙一夜不曾合眼,与众将商议救援之道,实无暇细问,只匆匆听他说了申公豹与截教勾结之事,并杨戬的行踪,便放在了一边。直至清晨黄家父子意外归来,众人心绪稍安,纷纷辞去,两人才从容将枯云山之行见闻细细谈过。这一说就是半日,哪吒尚不知那父子二人如何脱困,心中不免牵挂,见得兄长,立刻问了起来。

 

木吒道:“不必多虑,他二人都不曾受伤。武成王好生谦抑,竟片语不曾提过,那殷商两位王子昔蒙母冤,乃是得他放纵才逃离朝歌。后被擒回,临刑之际被仙人救走,也是武成王隐瞒了此事,报说二人已死,方绝后患。殷洪感此旧恩,毫发未伤,放了他父子回西岐。”

 

哪吒倒没料到是这般缘故,挑眉道:“那这殷洪倒是有可取之处,武成王可有问他,当初既与纣王反目成仇,如今却为何助商伐周?”

 

木吒摇头道:“武成王问是问了,殷洪却不曾说,与西周为敌之念也甚是坚定。”其实他们心中并非没有猜度,人族最重血缘,即便有再大仇恨,殷商血食将灭的当口,却不过祖宗传承、父子至亲,也实在是寻常得很。只不过这话跟哪吒说了也白说,父亲李靖若是一朝有难,他家三弟能不赶着去趁火打劫多扎两枪,已经是很看重与他们这两个哥哥的血缘情分了。

 

于是他面不改色地带过话题,从容言道:“天化送武成王回府之后,立刻托词折返相府,回房运功,至半个时辰前才出来。”

 

哪吒果然关注起来:“可是识破了殷洪所用法术?”

 

木吒道:“之前忽昏忽醒,全不觉是如何为人所制。你知他性情,怎肯认服罢休?他行功内视之初,只觉周身毫无不妥,直至第十二周天,终于发现细微痕迹,乃紫府元气曾微散于四肢。修道者非生机融动不会如此,故他疑之前中法术昏迷时,魂魄曾经离体。”

 

哪吒目光顿时一凛:“摄魂法术?”

 

木吒点头:“且武成王父子被俘,师叔情急之下动用了打神鞭。那鞭连闻太师都不能抵挡,可打在殷洪身上却毫发无伤。”

 

“能在打神鞭下护凡人之体,这等法器,当世寥寥无几,到底是何方高人护佑于他?”哪吒听他逐一说来,渐有恼怒不耐之色,咬着细白的牙齿道,“既擅摄魂法术,来日待我去会他一会!”

 

木吒告知他这些事本非为此,见他心绪焦躁,不似平常情态,不禁想到他从姜子牙房中出来时便似有烦恼之色,因徐徐问道:“何以冲动至此?莫非枯云山之行更有何烦难之事?”

 

哪吒被他点破,也自察觉,停住话语,稍宁心神,这才叹了口气道:“此事涉及截教真人,多有未定之数,师叔让我先莫要多言,且等杨大哥回来。”

 

木吒不禁担心:“杨师兄到底去了何处?可有危险?”

 

哪吒见他想错了地方,倒是笑了笑:“二哥多虑了,杨大哥是去灵鹫山问些事,不过几日自会回来。”提到杨戬,他心里诸般烦恼终于淡去些许,临别时的亲密举止如在眼前,让他忍不住有些欢喜,很是期盼那人快点儿回来。烦心的事一时被搁在了旁边,他眉目微微舒展,笑容也真正明亮起来。

 

木吒看着他,略有些恍惚,他家三弟这辈子就没用这么开心的语气说出过“灵鹫山”三个字!



第四十五章

 

杨戬盘膝坐在树下,气息似乎安静又似微微风动,柔和地融在自然之中,没有引起丝毫的抵触。此时若以神识辨之,就会发觉他明明人在这里,却仿佛只是周围天空、山石、树木、土地的一部分。

 

准提道人露出赞赏之色:“善哉此法,大而微,已窥至道之门。”

 

杨戬道:“家师玉鼎真人昔年曾遍游四极大荒,观天下万法,求其本源相通之处,得法门七十二,名之‘九转玄功’。弟子不才,仅得皮毛而已,让教主见笑了。”

 

准提道人点头道:“大道虽深,总有万千途径可寻,令师此等问道之心却是我辈当得敬重的。它日有缘,愿能请教。”

 

他此言称赞的是玉鼎真人,杨戬不便代为谦逊,乃欠身一礼还答。

 

燃灯道人双袖拢在身后,一动不动地立于林间空地,琉璃灯罩悬在他身前空中,随着法力流转,有光芒时隐时现,仿佛在发出召唤。

 

他神色不动,忽而淡声道:“出来说话。”

 

杨戬忽有所觉,微微侧头,向林中看去。余光见准提道人神色平淡,显然是早已知晓。

 

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,正是在枯云山申公豹的洞府中曾见过的马善,此时却早已不见当日的从容模样。他僵硬地蹭到空地中,远远便拜伏于地,低声道:“主人。”

 

燃灯道人目光落在他的身上:“我本以为你灵识通明至少当在五百年后,看来这次灵山之行却是成就了你一番机缘。”

 

他话中似乎并无怒气,只是微有喟叹,马善心里七上八下,也不敢回答。他的确是因在藏经塔中旁观灵山弟子留下的红尘感悟而受到触动,提前醒了过来。那些弟子都是灵山道门精选出来,修行有成之辈,可洞观红尘而不动道心。但他身为器灵,空具法力,却毫无修心积累,轻易便被那红尘繁华诱动,按捺不住,偷偷跑了出来。他这入世之行固然快活,心里却也不无惶恐,唯恐哪一天被抓回去打成原形。此时耳听着燃灯道人说话,心中又惊又怕。

 

燃灯道人看他畏惧的样子,微微皱眉道:“不必如此,虽然时机不宜,但器灵得道不易,能够化形,总是你的机缘。上天大开修行之门,视众生并无分别,上清圣人故而号令天下修行者不得断人道途。你不必害怕,起来说话。”

 

马善又是惊喜又是惶惑,应了声“是”,站起身来。

 

燃灯道人看了他几眼,道:“私下灵山也还罢了,你却如何卷到这商周战事中来?”

 

马善道:“我在人间闲耍,恰遇到截教大仙师,就跟着他了……”

 

这灯芯虽然法力高强,却毫无为人经历,行事自是懵懂。燃灯道人也不意外,道:“那你可知他为何要插手人间之战?那申公豹如何会与他们勾结在一起?”

 

马善心性未成,原是无善恶是非之念,故而有人相邀就好奇跟去,此时故主在前,也全无代人隐瞒的念头。听得他问,便老老实实道:“大仙师怜惜赵公明兄妹惨死,道阐教欺人太甚,本在着恼。正好申公豹找上门来,出了个主意,借殷郊、殷洪兄弟行事,大仙师便允了。”

 

杨戬在旁本不欲插言,但听他两人问答间似乎对那“大仙师”身份十分了然,不禁又动了前时疑惑,忍不住起身道:“弟子冒昧,敢问老师可是知晓那大仙师是为何人?”

 

燃灯道人一时微愕,转即了然,道:“你不曾听过玉虚宫大殿讲道吧?”

 

杨戬不解道:“是,弟子自入师门,只去过玉虚宫两次,都是随师父去拜见掌教师祖。”

 

燃灯道人点了点头:“阐截两教自立教之始,便大开门庭,任由四方修行者来往论道,且每三十年在大殿之上广传道法。近千年来,三清圣人心神为‘封神榜’所系,渐少露面,两教出来讲道的,便是两位圣人座下首徒。四方散仙感念传道之恩,不便直呼道号,乃以‘大仙师’尊称。在你阐教,便是称呼广成子道友,而在截教……”

 

杨戬脱口道:“多宝道人!”

 

两教传道的惯例他自是知晓,但一来少去玉虚宫,再则与四方散仙更是没什么接触,这“大仙师”之称竟是从来没听说过。那人若是截教首徒多宝道人,有那等修为自是理所当然,也的确能许下让九龙岛列名截教外门的承诺。且他代师传道近千年,四方散仙无不受他恩德,也难怪一声令下,尽皆愿意为他效命。

 

燃灯道人叹了口气:“玉清圣人门下亲传弟子之中,赵公明入门最晚,大半时日却是多宝道友代师传法,感情向来深厚。赵公明落得这般下场,哪怕是无名之火,他也免不得动上一动了。只是多宝道友何等修为,怎不知此战干系重大,一个不小心,这些海外散仙连同他自己都要被杀劫卷入。故而贫道甚是在意,那申公豹到底给他出了什么主意?”

 

他指了指马善道:“此子修为算不得什么,但为琉璃灯芯所化,却有一宗本事甚是有用,多宝道友多半便是因此瞧上他。你可知那殷氏兄弟虽为商纣之子,这些年来却并不在朝歌?”

 

杨戬道:“弟子在西岐听说过一些,纣王为妲己所惑,杀了姜皇后及其二子。但如今看来,自是有人救下了。”

 

燃灯道人道:“此事未曾张扬,救下他二人的便是你师伯广成子和赤精子,殷氏兄弟因此分别拜入九仙山和太华山门下。”

 

杨戬从不知此事,极是意外:“那两位师伯如何会让他们下山?”

 

燃灯道人叹道:“天下明识之宝莫过于琉璃灯,他天生的神通,便是不畏任何阵法。灵山大阵他都能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,何况是九仙山和太华山?”他转向马善道,“你如实说来,那殷氏兄弟是怎么下的山?”

 

马善已知自己是闯了祸,却不知是大是小,战战兢兢道:“大仙师只让我跟着申公豹去见那两兄弟,殷洪是之后自己说动他师父下山的。”

 

杨戬双目一寒,道:“胡说。殷洪下山已是数日之前,你去枯云山时却道正要与多宝道人去接殷郊出来,这一前一后必有曲折。土行孙师弟离山已是数月之前,申公豹那时就说得出‘殷商王旗’,必是已经说动了殷氏兄弟,为何迟到今日方才行动,却还道殷洪行事过急?夹龙山也自有护山阵法,土师弟不曾多疑,便是因申公豹能进得去,以为是惧留孙师伯的客人,你那时就跟在他身边了吧?”

 

马善左右为难,他本来就无甚心机,哪里骗得过杨戬这样精明的人,却是不得不为。他神色渐渐紧迫,咬了咬牙,猛地又跪了下去,叫道:“主人救我!我不敢说!”

 

话音未落,一道黑丝忽地从他顶心浮现,细如头发,却幽暗之极,好似穷尽目力也无法看透。燃灯道人眉目一轩,喝道:“大胆!”两指微探,已将那黑丝点住,两人身周顿时鬼气翻腾。黑丝一端衔在马善头顶,另一端却延伸出去,被一只乌黑的大手握住。那只手被燃灯道人这么一点,显现了出来,一阵颤抖,散作了无形。然而那一根黑丝却丝毫不为所动,笔直地没入林中。

 

马善到时有人跟在后面,准提道人和燃灯道人早就知道,那人潜隐不出,两人也无意揭破。只不料那人如此大胆,到这个地步还敢动手。燃灯道人心中微怒,这一指点出,直接破了对方的阴阳手,却对那黑丝皱了皱眉。这气息,竟似是精纯至极的九幽玄阴之气凝结而成……

 

阴风涌起,林间这方空地骤然一暗,无数鬼影嘶嚎着围了上来,血腥之气大作。这等小术自不在燃灯道人眼中,只抬手一指,道:“出来!”那空中便应声现出一个头颅,半是人骨,半是镶金,眼、耳、鼻中冒出火焰,如蛇吐信。那黑丝的另一端便没入头骨口中,忽地一张,一道幽暗光芒直射出来,取向的却不是燃灯道人,而是马善。

 

自那黑丝现出,马善便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,他真身是离火之精,最畏惧的便是这玄阴之气,此时见得那光芒袭来,吓得大叫一声。

 

燃灯道人见得那幽光,目光微凝,左掌一翻,一点明光自掌心升起,耀得鬼蜮一片大亮,竟是祭出了定海珠。百鬼哀嚎,阴风散去,连那幽光也在空中顿了一顿。燃灯道人右袖一拂,就在这一顿的光景里,将马善罩在了琉璃灯罩里。待那幽光穿透阻碍之时,只打在了灯罩之上,声如冰玉相击。

 

这法宝好生厉害,在定海珠下竟也阻不得片刻。空中那头颅在明光之中火焰都弱了下去,却仍是奋力张口,要将那幽光收回去。

 

准提道人闭目坐在树下,自与杨戬谈了几句道法之后,便不曾再开口。此时忽然双目睁开,伸出一只手掌,道:“来!”

 

他动作不急不缓,话语也甚是柔和,但随着这一字出口,一个人影自林中飞出,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手掌上落去。那人身不满八尺,相貌甚是凶恶,穿着一身大红道袍,项上带着一串念珠,竟是人的顶骨穿成。杨戬惊愕地看着他就在向准提道人飞去的时候,光头渐渐起皱,脸颊陷了下去,肩背伛偻,仿佛在这短短的一小段路程中度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时光。最后牙齿掉落、皮肉枯萎,生生老死,化作了一具白骨。再之后,连白骨也风化殆尽,只留下一点微弱的魂火落在了准提道人掌上。他的表情也从最初的狠厉渐变成惊惧,奋力地挣扎后又化作绝望的麻木。

 

准提道人出手之时,正值琉璃灯亮起,杨戬在这明识之宝的光芒下,将整个过程清清楚楚地看进了眼里,仿佛自己也跟着度过了几百年时光。醒过神来,才发现最后一丝阴风刚刚消逝,一根长针“叮当”落在地上,正是那件法宝失去使用者,恢复了原形。时间仅仅是一瞬而已。杨戬一时神驰目眩,掌化乾坤,自成法度,这便是圣人的境界吗?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四十六章

 

那团魂火被准提道人收在掌上,隐约尚可见一人形在其中痛苦挣扎。忽然,那禁锢一动,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与他抢夺,魂火瞬间几乎挣离了他的手掌。准提道人轻轻“咦”了一声,法力流转,稳住了禁制:“这是……”

 

燃灯道人了然道:“封神台。”

 

准提道人修为入圣,善识过去未来,一言便知端底,赞叹道:“果然是大慈悲。”

 

杨戬反而不解道:“三清师祖为何要救此人?”他初次下山,对散仙之属见识不多,却自有修为在,早看出这人驱使的鬼魂皆是被活活折磨死的怨魂。只闻那血腥气,便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残害。准提道人因此才会问都没问,直接取了他的性命,那三清圣人却为何还要庇护他的魂魄?

 

燃灯道人道:“三清圣人怜悯修道者为杀劫牵累,无辜断送道行,故而以己身神通庇护死者魂魄。但此间死者,有为商、有为周,有为大义、有为情谊,立足不同,所为之事于己为恶行,于人孰知不是善举?'审判'二字,焉能妄言?三清圣人所能为者,唯有将这战事中所有死者一体庇护,哪怕是凡人天生神通又或受人信仰,死后魂魄不散,都会被这封神台收去。”

 

杨戬想到闻仲,果是无话可说。难怪黄河阵那般凶险,元始天尊竟毫无知觉,要庇护这么多亡魂灵识不昧,便是三清圣人之神通,也要倾尽全力了。

 

准提道人一手托着魂火,另一只手提起一串项珠,正是那人顶骨串成的法器。他将项珠一丢,顶骨散落空中,化出无数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来。那些被折磨而死又被拘在这法器中的怨魂被释放出来,纷纷跪拜于地,向准提道人不住叩首,个个衣不蔽体,神色悲痛已极。

 

燃灯道人皱了皱眉,将那琉璃灯一点,把马善又放了出来,问道:“此是何人?”

 

马善惊魂未定道:“是骷髅山白骨洞的马元,我遇到大仙师时原无名姓,因他正在旁边,大仙师便以马为姓,予我此名。谁知……谁知他是有意在问答之间,让我系下因果,这人便能用法器胁迫于我……”

 

燃灯道人叹了口气,看向准提道人:“这些魂魄原是普通凡人,若是脱离法器,立时就要消散,不知道兄之意,如何处置?”

 

 准提道人微露怜悯之色,目光落在他们身上,温言道:“七千年前,贫道的师兄接引道人怜我西土生灵愚昧,不知善恶廉耻,乃发下大愿,要使万物有灵识者皆知为善当有善报,为恶当有恶果。然如燃灯道友所言,大道渊深,我辈自身不过先行几步,安敢居高临下,审判他人?师兄乃于菩提树下入定,元神化作八万四千念头,投身红尘,遍尝世间悲欢疾苦,以己身为衡,度量众生善恶。不日归位,当大开轮回,使善者投生净土,恶者沉沦地狱。尔等本是无辜枉死,可愿随贫道回归西方,入我六道轮回?”

 

众魂魄大喜,不知不觉竟能开口说得出话,纷纷拜道:“仙长垂怜,我等愿意!”

 

准提道人点了点头,袍袖一拂,将他们与那马元的魂火尽皆收入了袖中。

 

杨戬由衷道:“两位教主怜悯苍生之心,实是令人敬佩。”

 

准提道人微笑道:“若贫道所见不差,这封神台也非仅为一时而设,三清圣人自有卓见,中土之地若开九幽之门,当自此始。”

 

杨戬不甚明白,燃灯道人摆手道:“此事且慢再说,”因唤过马善,“申公豹所设阴谋,如今可以说来。”

 

马善连忙应道:“是,申公豹知大仙师痛惜赵公明之死,便对他说,都是姜子牙的错。商纣暴虐,四方诸侯尽起,这一场大战已在必行。而修道者多有结缘人间的,战事一起,不免受其牵连甚或自相残杀。三清圣人原是为此而立封神榜,上清圣人遣姜子牙入世,也是为了尽快了结战乱。但了结这战乱,扶助西周却并非最佳,姜子牙如此行事不过是出于私心,却平白连累了入仕殷商的截教弟子。”

 

燃灯道人和杨戬都不料会听到这样一番理论,不禁意外:“此话怎讲?”

 

马善仅是转述,自己并不懂得其中意义,倒是说得从容:“他说,商纣虽不得人心,却有二子深得诸侯同情,且是前东伯侯姜桓楚的外孙。此二子就在阐教,姜子牙若无私心,何不扶助殷商太子?扶助西周,诸侯皆有争心,不肯就服,且殷商不可能归降臣下,非得一场死战不可。扶助太子,诸侯却都不能与他相争,只消迫那纣王退位,重整朝纲,赦免反叛诸侯,战乱转瞬可平。大仙师若是怜悯截教弟子,何不自行此事,亦不违三清圣人慈悲之心。”

 

燃灯道人和杨戬忍不住对视一眼,均觉震动。他们原本对申公豹的道行不以为然,便只道他不知怎么花言巧语骗了多宝道人,却实是轻忽了。多宝道人身为截教首徒,道行高深,见多识广,即便少理人间变化,却又岂是等闲言语欺哄得了的?

 

燃灯道人问道:“然此事于殷郊和殷洪形同背叛师门,他们怎会应允?”

 

马善道:“殷郊原本不肯,但申公豹说,太康失国,犹有少康中兴,现殷商祭祀未绝,太子却只眼看着它灭亡,可配自称汤王子孙?又说姜子牙作为乃为自己功业,并非阐教教主授意,殷郊就被他说动了。殷洪如何下的山我却不知,申公豹带了他哥哥的信去,他当时是答应在山上等着的。”

 

燃灯道人皱了皱眉:“太康、少康又是何人?”

 

马善却是不知,杨戬接口道:“太康乃禹王之孙,晚年不修政事,致使王位被人篡夺四十余年。幸而其弟仲康之孙少康有才志,聚众复国,禹王之业才未断绝。申公豹一介妖仙,却对人族之事如此了解,其志恐怕不小。”又问道,“那你可知他们说服殷氏兄弟,却迟迟不动,是在等什么?”

 

他已是第二次问及此事,马善见瞒不过去,只得道:“大仙师虑殷郊修为浅薄,怕是无力反抗师门之命,说是要花些时日,助他把翻天印炼化。”

 

杨戬大惊:“你说什么?”

 

翻天印乃广成子的本命法宝,焉能为人偷取?难道……燃灯道人也不由得微微变色:“广成子道友受黄河阵之伤尚未痊愈,莫非两人动手了?”

 

马善是真的不知道了,只摇摇头,满面惶恐。

 

杨戬狠狠瞪了他一眼,转向燃灯道人:“弟子去九仙山看看。”

 

燃灯道人阻住他道:“且慢,殷郊已经下山,要拦阻也是来不及了。你莫不如往太华山一行,问明那殷洪的事,以解子牙目下之急。九仙山处,贫道前往一探广成子道友安危便是。”

 

杨戬行了一礼:“是,多谢老师!”他知道燃灯道人未出口之意,广成子就算是有伤在身,据洞府而守,也不是什么人都为难得了他的。若是真斗起法来,可没准现在分没分出胜负,杨戬修为尚浅,贸然前往,说不定反而牵连自身。

 

他就待告辞,燃灯道人却又让他留了一留:“贫道处事有失,走了这琉璃灯,也让你们为难了,可代贫道向子牙谢罪。”

 

杨戬连忙道:“不敢,老师言重了!”

 

燃灯道人看向马善:“你又作何打算?”

 

马善茫茫然道:“主人?”

 

燃灯道人凝视着他,片刻道:“器灵化形不易,难得你有此机缘,我有一言告诫。”

 

马善道:“是。”

 

燃灯道人慢慢道:“器灵与生物之不同,行止皆在人手。为善功不在你,行恶咎归他人;不知依本心而为之自在,亦不知为与不为抉择之审慎。这便是为何你在灵山洞观红尘世事,下得山来,依旧落得如此境地。而今化形,便要知为人之道,首先便是无论做什么事,后果皆由你自身担当。”

 

马善听得一身冷汗,他初时好奇溜下灵山,结果懵懵懂懂卷入战事,受制于人,险些被打回原形。此时虽知自己所为是闯了大祸,心中惊恐却也茫然不知是如何走到这里。此时听得这番话,当真是心惊胆寒,不由得跪了下去:“求主人指点。”

 

燃灯道人受了这一礼,道:“当年我许准提道兄借琉璃灯三百年,而今有灯无芯,已是不能再用。但你若愿再亮此灯二百七十年,功成之后,我请准提道兄收你入灵山门下,寻个道途。你可愿意?”

 

马善含泪拜伏于地:“谢主人苦心,我愿意。”杀劫之时不宜入世,让他去灵山乃是保全之意。且灵山无数弟子记录下来的红尘经历又岂是什么人都有机缘观看?他经得这番凶险,已懂得要自己去分辨是非,正合了准提道人让弟子记录下这些红尘经历的本来用意,这二百七十年自会大有收获。

 

燃灯道人点头让他起身,缓和了语气:“我已说过不必如此。你我同行近万年,是贫道得你之助更多。莫要轻怠这份机缘,他年再见,称一声‘道友’便是。”

 

 

 

杨戬从太华山离开,匆匆向西岐赶去。他受多宝道人剑气所伤,只匆匆调息一晚,便与哪吒去了金庭山,之后为了查访琉璃灯之事又是万里辗转,不曾有片刻停歇。纵是神仙之体,此时也不禁感到一丝疲惫了。

 

西岐城渐渐在望,他忽然看到远处的天空微有红芒起伏,以他的目力更可看到无数黑点隐现其间。那是乌鸦,有人用法器在西岐城纵火!

 

他一时震惊,反而停了下遁术。即便是十天君布阵要挟,意图与阐教真人同归于尽的时候,也没有牵连凡人百姓。修行者上体天地大道,自知大爱无私,但他们视凡人之渺小,又何异于自身之于天地之忽微?凡道心有成者,无不怀谦卑之心,这等肆虐生灵之举,皆不会以为然。他转念想到申公豹提过的数个名号,似乎曾说到有个“火龙岛焰中仙”炼器尚未开炉,要稍迟前往殷洪帐下。他离开这些日,到底已有多少散仙聚在了西歧城外?

 

他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,就待尽快赶回城去。还未动身,忽又见那火光微微一柔,如同被一层水雾轻轻覆上,竟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。西岐城上空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白雾,有极细的雨丝从中飘落,那些翻飞的乌鸦被雨丝一淋,身上的火焰和黑烟立刻熄灭殆尽,被雨雾网罗了起来。

 

杨戬顿时放下心来,这件宝贝他却是认得的,乃是龙吉公主的法宝雾露乾坤网。龙吉公主果然把他的请托放在了心上,人在青鸾斗阙,却用这法宝罩住了西岐城。有这样的防护,那些散仙的手段却哪还伤得到城中百姓?他便不再着急,从容驾起遁术向前行去,注意到城内外修道者斗法的气息,忽而眉毛一动,露出一点笑意。

 

哪吒辨不出要追的人逃向了何方,正满心火大,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身前,差点儿收不住身法一头撞上去。急忙停下脚步,正要着恼,便看清了眼前的人。他满心怒气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,叫道:“杨大哥,你怎么才回来?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四十七章

 

杨戬终于能放松少许,叹息中便透出几分疲惫:“你可不知我这一行遇上多少事,这才刚从太华山回来。”

 

哪吒吃惊道:“你不是去灵鹫山?怎么又去了太华山?”

 

杨戬先没解释:“说来话长,你这是要做什么去?”

 

哪吒被他一提,“啊”了一声,重又生出怒气:“便是那焰中仙罗宣,此人好生卑鄙,竟然火烧西岐城,险些伤了百姓。偏生逃得倒快,见势不好,眨眼就没了影。我和天化分头追出来,半点踪迹也没找着。”

 

杨戬见他十分不甘,却只站在原地恼火,有些奇怪:“那不追了?”

 

哪吒道:“不追了。城中还乱着,师叔让我们不要跑远,百里之内不见踪影便回去。”

 

杨戬眨眨眼睛,没提这里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事。哪吒额头黑着一块,头发也有几丝被烧焦了。这样法器要伤到他们几个也没那么容易,想必是为了护住城中百姓,才弄得这般狼狈,这便无怪他恼怒了。杨戬想着,自然地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。

 

哪吒还不知自己模样,看到杨戬抖落袖上烟尘,才恍然大悟。随手扒了扒头发,露出一个笑容。万里奔波和战场起落带来的疲惫和焦躁一瞬间就退了开去,分别前一刻的亲密又回到了他们之间。

 

杨戬也笑起来。两人你看着我,我看看你,一时倒不急着说什么话了。

 

可惜西岐城中战事方歇,不好在外多做停留,且杨戬自知此行带回的消息要紧,还须尽快告诉姜子牙,便要说先回城却。还未开口,忽然一阵灼烈的灵力波动传来,两人同时回头看去。杨戬被这么一打岔,出口之言就变成了:“可是那罗宣?”

 

他正要近前查看,忽觉腕上一紧,被人牢牢地抓住了。转过头来,哪吒却并没有看他,目光死死盯着灵力传来的方向。

 

杨戬转念也察觉到了不对,那灵力纯净强大,离得这么远都能从余波中感应出来,怎么会是罗宣那等海外散仙能有的?

 

哪吒也没让他多疑惑,干脆地道:“玲珑塔。”他声音平稳,随着短短几个字说出,目光也很快随之淡去了适才涌起的情绪,慢慢放开了抓着杨戬的手。

 

玲珑塔法按天时,可镇妖辟邪,修道者多有炼制为法器的。但只有炼满九重,才能开辟天外天,塔内独成世界。世间真正的玲珑塔只有两座,其一在玄都八景宫,正是太上老君的洞府,自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。另一座,则是灵鹫山圆觉洞的镇洞之宝。燃灯道人刚与他分开不久,此时当是在九仙山才对,怎么到了这里?转念想到哪吒刚才神色的变化,破十绝阵时,他似乎说过在人间的父亲是拜在了灵鹫山门下……

 

杨戬知有其人,不知其名,便直接问道:“要过去吗?”

 

哪吒想都没想:“不去,谁要见他!”

 

杨戬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眼,忽然问道:“你奉玉虚法旨借胎化人,现在却连肉身都没有,是这个人的缘故吗?”

 

哪吒十分意外。自己这具身体是莲花所化,魂魄藏于驻魂法器之中,旁人或许看不出不同,却瞒不过杨戬的眼睛,他想必第一眼看到就一清二楚了。但以前也没见他关心过,怎么这会儿问了起来?但哪吒也不傻,李靖离朝归隐多年,自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,这当口上,多半本就是冲着西岐城去的。现在回去是正好碰上,还不如在这儿多拖一会儿。

 

“都是过去的事了。我初得人身,行事不知顾忌,杀了东海龙王的儿子。那龙王自不甘心,又拿我护身法宝无法,就用陈塘关百姓性命相胁,要李靖将我交予他处置。”他只三言两语说个大概,道,“我自己鲁莽在先,落得什么下场都怨不得别人。但血脉至亲,大难当头,他既不愿为我担当,我也不用他担当。我割骨剔肉,将那具人身还了给他,从此我做什么,再没有他说一句话的地方。”

 

“那玲珑塔……”

 

旧事经年,首次与人谈及,哪吒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淡:“我当初心性未定,激愤之下压不住杀意,差点儿一枪戳死了他。是燃灯老师出手拦阻,将他收归门下,并以玲珑塔相赐。其实不必如此,大哥、二哥也用不着成日悬心此事,我在山中静修数年,到姜师叔这里也没少见人间事,怎会还如幼时一般?人间父子亦有亲有疏,本来也不是个个都能同生共死的。合则相亲,不合也不过挂个称呼,我难道还把那点儿旧事记上几千年去?”他却没有提当初翠屏山神像被李靖打碎,让他断了靠人间祈愿之力重塑肉身的道路,这才激起杀心的事。

 

杨戬若有所思地听着,没有插言。他自身经历亦是复杂,不需要哪吒说得多么详尽,也尽皆能够明白。只是神色始终淡然,即使听到最惨烈处也毫不动容,全似不以为意。

 

听罢,他未予置评,却道:“马善果然是灵鹫山那盏琉璃灯的灯芯,燃灯老师亲自出山收服了他,当时对他说了一番话。我那时本已告辞,燃灯老师却留了我一步。我原本不解,此时想来,他那番话真正想要说给的人却不是我。”

 

燃灯道人道行之深已近乎神圣,一言一行皆由本心而发,绝不会做无谓之举。故而那一留看似不觉刻意,杨戬还是记在了心上。西岐城中唯有哪吒是器灵化身,与马善相类,便是不知燃灯道人与他本有旧缘,杨戬也是第一个想到他身上,故而忽然问起了他的旧事。

 

“器灵与生物之不同,行止皆在人手。为善功不在你,行恶咎归他人;不知依本心而为之自在,亦不知为与不为抉择之审慎……而今化形,便要知为人之道,首先便是无论做什么事,后果皆由你自身担当。”

 

杨戬将燃灯道人对马善说的话一字不易地复述出来,哪吒怔怔听着,神色数变,听到最后一句,眼中已是闪着泪光。

 

他咬牙没有落下泪来,声音却到底透出一丝低哑:“那人却是好运道……可惜我今日才听到这番话……我当年唯恨燃灯老师多管闲事,心中尚有一线清明,乃是想到但凡力所能及,师父怎容我受人钳制,忍下这等委屈。我没那个本事打上灵鹫山去,若是自不量力,徒然给师父惹来祸患,这才……这一言之恩,我记下了!”

 

他在忍耐中度过数年,杀意渐退,心神才清明起来。燃灯道人与李靖既无渊源,这闲事管来有何意义?李靖断他道途,死在他手下不为冤屈。但若真杀了李靖,与他先为同门、复为兄弟的两个哥哥又当何以自处?便是哪吒有本事把他们一并杀了,却要如何面对文殊、普贤两位师长?他天性单纯,本是万事随心,然而人世间却从来不是一个行事可以无所顾忌的地方。若是他当真杀了李靖,自也没有后悔之说,但他没有杀成,就迫着他无时无刻能够忘记,此生都牢记着这踏足人世的第一个教训。

 

马善运气好,不过有惊无险地见识了一番世事险恶。哪吒却是亲身踏着尘世坎坷,踩着心中荆棘,懂得了做人是多么的艰难。太乙真人极为后悔没有在他出生时立刻带他回山,一个不及,竟让弟子用这样惨烈的方式踏上为人之路。然而哪吒却正是从师父的后悔中想得明白,人世既然本就是这般面貌,他就算那时被师父带回去,迟早也要有别的事让他睁开眼睛。发生过的事不会被杀戮掩盖,做出选择就必须承担结果。是非因果环环相绕,人世间便从没有什么事能够尽如一人之愿。他当年固然满怀愤恨,那丧子的龙王又何尝会觉得公平?

 

况且……他没有问过,燃灯道人更不会来说,但师父在这件事里曾用过多少苦心,又何须问了才能明白?

 

杨戬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:“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……”

 

哪吒思绪起伏未定,下意识问道:“什么?”

 

杨戬的声音再无平日的温和,字字如在坚石上砥砺而过:“人为万灵之首,万物开智入道,最先求的都是一个人身。可是唯因有灵,故多求多欲,骄傲、贪婪、恐惧、嫉妒、仇恨、愤怒……皆由此生。这世上,唯有人才会为了生存之外的东西残杀自己的同族,也唯有人要为自己的选择担当承诺。做人,本就是最艰难痛苦的事……”

 

“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……你是见识过的。”

 

杨戬不会为哪吒的讲述动容,就好像哪吒听说他的旧事时也一样不动声色。能踏过这一路荆棘坎坷走到现在,旧日全然无能为力的峭壁急流,可轻易夺人性命的妖魔野兽,都已成为不需要在意的小沟小坎。他们凭着自己的心志从那样的境遇中挣脱了出来,曾经的危难放在现在的力量面前,随便一步都可跨过,那谁又会因为曾经面对它们而需要别人的同情怜悯?

 

但是……杨戬看着那双与自己同样充满坚毅与骄傲的眼睛,忽地踏前一步,展臂抱住了他……许多年前,他自己带着年幼的妹妹流离奔逃,苦苦挣扎在生死之间,因畏惧而日夜不敢合眼,终于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,从来没有人抱过他。

 

哪吒直直地站了片刻,慢慢放松身体,一言不发地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。如同关心人时也总是满含急躁,他抬起双手,带着几乎是凶狠的力量回抱过去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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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

 

两人回到西岐城时,细雨犹未停歇。姜子牙令诸军严防商军反复,自己也未回相府,只在军中坐镇。杨戬在辕门外停了一下,问亲兵是否有外客前来。得知不仅有外客,且是金吒迎了进去,至今还未离开,转头向哪吒挑了挑眉。

 

哪吒叹了口气,抬手把他往里推:“见就见了,多大个事。”

 

行过礼,杨戬微微抬目,打量了一下他们进来时,正与姜子牙说话之人。李靖年在四旬上下,容貌与金吒三兄弟都有相似之处,一身装束却非道门,而是俗家。杨戬说是不在意,到底还是忌惮此人是燃灯道人的弟子,这一眼便是看他道行。待见他修为较哪吒远逊,全不需自己留意,便当真不放在心上了,不动声色地向他点了点头。

 

姜子牙见他回来,也放下一桩担心,问道:“怎么才回来?可是遇上什么凶险?”

 

杨戬笑道:“师叔放心,弟子无事。此行确是探得些消息,稍后再禀报师叔不迟。”见姜子牙点了头,才向左手边一人问道,“你怎地来了这里?”

 

那人一身整洁的乌冠道袍,神色温和沉静,正是韦护。他与杨戬自不生疏,见问笑道:“师兄难得有事吩咐,怎敢不尽心竭力?不过我此行却是得了师父的吩咐,要在西岐留上一段时日,过后再与师兄详叙。”

 

杨戬说过后再禀告,乃是因外客在此,没问过姜子牙,不好将阐教教内之事直说出来。韦护也说稍后再叙,想必姜子牙与李靖是有要紧事还没说完。他于是不在此时多问,退到了一旁。

 

哪吒更是简单,进来行过礼,唤了声:“师叔,父亲。”便站到一边,再未理会。

 

李靖对两人都是颔首为应,他与哪吒自无话说,父子俩都宁可少说一句是一句,杨戬他却是不认得。三百年深居潜修,玉虚宫册封时又赶上三清圣人闭关,不是消息灵通的,还不知阐教多了一位金仙真人。不过杨戬以人族姓名行世,自然是不欲声张,姜子牙便也从不代他介绍。

 

至于哪吒父子不合之事,他倒是略有所知。破十绝阵时,金吒与木吒去九鼎铁叉山向度厄真人借定风珠,行前隐晦提过几句。虽然没说得太清楚,姜子牙老于世事之人,大致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。

 

李靖来时正巧拦住了逃跑的焰中仙罗宣,此行是带着他的首级来的,姜子牙原本正在道谢。李靖既是俗家装束,姜子牙便还是用了旧时称呼,见气氛有些僵硬,索性结束了客套,问道:“将军来此,不知所为何事?可是燃灯老师有何指教?”

 

李靖摇了摇头:“靖下山入世,确是奉师命而行,此来西岐,却是有事想要当面请问丞相。”

 

姜子牙很是客气:“将军请讲。”

 

帐中只有道门弟子,李靖考虑了一下,直接问道:“不知丞相预计何时出兵伐商?”

 

道门弟子们互相看了看,都有意外之色,果然即便是仗都跟着打,却没一个人真正关心这件事。他们奉师命来此辅助姜子牙,心里便视之如修行,虽是郑重以待,却与西周本身要做什么到底隔了一层。

 

姜子牙心里自是有数,神色顿时深了几分:“还请将军明言。”

 

李靖微微垂目:“家师曾蒙上清圣人传道之恩,故遣李靖入世,愿能稍助丞相此战。靖离山数年,一直在各方诸侯属国游走,对而今形势总算略有所知。北海诸侯被闻太师数年征伐,早已元气大伤,不提也罢。东伯侯身后,是长公子文焕为嗣,其人秉性柔弱,有窦荣镇守在游魂关,万无一失。南伯侯身后,是季公子顺为嗣,其人年少急性,连年败于邓九公,兵力渐已不继。邓将军奉命伐周之后,交代官乃是洪锦。此人身有道术,且通晓兵法,绝非鄂顺能敌。这两方都无需丞相顾虑。”

 

众弟子都听得糊涂,两路反叛诸侯都摆明不是商军对手,为何却说姜子牙无需顾虑?

 

姜子牙听得很是专注。他虽有向各方派出探子,毕竟相距太远,消息传递极为不便。对殷商及四方诸侯的虚实,所知大半还是得于武成王黄飞虎。但动荡之时,朝夕有变,多年过去,便是黄飞虎也不能尽数说得准了。邓九公虽是新近归周,毕竟只是镇守一方,耳目有限,不比李靖亲身游历,知道得确切。此时逐一说来,姜子牙颇有耳目皆明之感。

 

李靖最后道:“……唯有北伯候崇黑虎,丞相当年曾辅佐文王讨伐其兄,却被他稳稳拿下了崇地,想必是知道其人本事的。”

 

姜子牙叹道:“崇黑虎有那般道术兵马,潜隐多年却不被其兄猜忌,弑兄夺位又能得国人拥戴,端的是位雄主。世人恐怕是小瞧了他。”

 

李靖微微露出一丝笑意,神色看着竟是因此而更显冷漠:“靖入师门之前,曾守陈塘关十余载。崇国百姓皆道崇黑虎温厚恭谨,但靖与曹州飞虎军百里相望,却是一日未敢松懈练兵,防的便是此人。”他顿了顿,道,“姬氏素为殷商戒备,文丁时设立五关,至今已是三代,专防西周势大。丞相兴兵伐商,到孟津这一路非要费一番周折不可。但北伯候与孟津之间却只隔着一座陈塘关。丞相胸有渊岳,所谋非靖能知,但您既然费了这许多功夫,想必不会是等着看别人做这天下之主。”

 

姜子牙微微一笑:“十绝阵时,燃灯老师一口道破我主称王之用意,姜尚还在诧异,今日总算明白了。”燃灯道人对人族了解如此之深,并非自身经历,而是身边有这位弟子。

 

众弟子这才听懂了他这番话的意思。杨戬忍不住去看哪吒,却见他目中也有惊讶之色,显见得对他父亲的心机同样一无所知。李靖三个儿子都被阐教真人收入门下,自身果然也非泛泛之辈。杨戬不由得觉得自己放心得有点儿早了……

 

姜子牙叹道:“将军是明白人,姜尚也无妨坦言。我等君臣原本便有商议,无论如何年内必要发兵汜水关。岂知这等时候,殷商两位殿下又忽然出现……将军此来,想必正是为此变故?”

 

李靖道:“靖甫得家师传信,便料想丞相定会要担心进兵之期,故赶来求见。靖无长策,愿解丞相不得已之难。”

 

姜子牙神色一肃:“愿闻将军高见。”

 

李靖道:“道法武功皆非靖所擅,惟旧时几分积累,侥幸还派得上用场。周军兵至渑池之前,靖可保崇黑虎一日入不得陈塘关,请丞相无需急切,尽管稳步而行便是。”

 

姜子牙露出一丝喜色,当下危坐欠身:“若得如此,周军无后顾之忧,我君臣尽感将军恩德。”

 

李靖连忙还礼:“相助西周,原也是家师之愿,不敢当丞相此言。”

 

两人又讨论一番,定下传信方式,李靖便要告辞。姜子牙颇觉过意不去,欲留他稍歇一晚,见过姬发和黄飞虎。李靖却笑道:“丞相来日要让北伯候甘心俯首,靖还是待他求援之日再出现的好。”

 

姜子牙苦笑着摇了摇头:“如此,只得偏劳将军了。”

 

 

 

李靖匆匆来去,外人皆不知其身份。之后,姜子牙把众弟子也遣了出去,单留下杨戬问道:“我听哪吒说,你们遇上了截教多宝大仙师,伤势当真无碍吗?”

 

杨戬怔了怔,才想到姜子牙曾为记名弟子,在玉虚大殿听道多年。他们若是不去打探,见过申公豹便回来告诉姜子牙,只怕早已知道大仙师是谁。偏偏他和哪吒都是深居山中,从没与外人来往过……还算跟着马善别有所得,不然这个亏可真是白吃了。

 

“弟子无事,多宝老师手下留情了。”

 

言罢,他不待姜子牙追问,将灵鹫山、灵山一行所遇先行道来。说完马善所知内情原委,道:“九仙山情形如何尚不得而知,赤精子师伯却是全然不知殷洪行事,听得弟子之言十分震怒。”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露出几分怒意,“殷洪道是思念亡母,听闻东伯侯起兵反叛,苦求赤精子师伯,说是想要下山去拜望舅父。师伯一时心软,答允了他,嘱他万莫卷入战事。又因他修行日短,将紫绶仙衣和阴阳镜都给了他防身。”

 

这番内情之复杂实是出人意料,明知杨戬是故意不让他多问伤势,姜子牙还是被转开了心神,双眉紧皱道:“赤精子师兄可有处断?”

 

杨戬从袖中取出一符,双手放到姜子牙身前案上:“师伯道是请姜师叔暂且莫要出兵应战,五日之内他必定亲来西岐。若有人被阴阳镜伤及,昏迷不醒,请以此符定住肉身,待他来救。”

 

姜子牙点头道:“既然是阴阳镜,我们暂不出战也好。武成王与天化曾为其摄去魂魄,好在殷洪记得旧时恩德,放了他们回来。天化猜出他用的是魂魄法器,之前罗宣放火焚城,便是哪吒挡住了殷洪。”

 

他对多宝道人和申公豹的谋划暂未多做评判,却看着杨戬道:“你可有话想要问我?”

 

杨戬适才说得仔细,连申公豹说姜子牙是为了私心才辅佐西周之言也一并说了出来。姜子牙故而有此一问。杨戬听了,却只摇了摇头,安静地道:“弟子相信师父。”

 

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姜子牙想做什么,元始天尊却一定是知道的。他信任姜子牙,重视他的智慧,才会将席卷仙凡两道的这场战事托付于他。阐教诸位真人更不知凡间之事,但他们相信元始天尊,所以一句话不问,将弟子遣来西岐助阵。杨戬并非不好奇姜子牙的图谋,但他若是真的不便明言,杨戬也愿意与师父一样,相信他所做的选择一定有正确的理由。

 

姜子牙看着他,神色愈加慈和:“申公豹善算人心,这番话并不算错。同是兴兵反商,我却用李将军之谋拦阻北伯候,这是权术,也是私心。既然这天下之主必定更替,我也想换个自己看准了的人。同样,单是以周代商,平定天下也不足够。人族注定要为这场战争付出代价,那就要让这样的牺牲再也不会有第二次,这是我身为凡人的一点私心。”

 

“你心神清明、智慧过人,所缺的不过是一点识见阅历。眼下的天地变迁,即使你与日月同寿,此生也不会遇到几次。既然你愿意相信我,那我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,就自己慢慢地看清楚吧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四十九章

 

韦护去玉虚宫打探琉璃灯之事虽然无果,却也从道行天尊处得知了那位大仙师的身份。道行天尊颇不放心这个消息,左右韦护也是不肯继续闭关,他便索性打发了弟子到西岐来辅助姜子牙,有什么情况也好随时传信照应。

 

杨戬对此倒是乐见,眼下大罗金仙纷纷现世,已不比战事初起之时,将来有没有更棘手的事着实难料。这一次他去查探申公豹所为,就不得不把西岐城安危托付给龙吉公主,颇感力不从心。韦护修为远在金吒等人之上,行事也是沉稳缜密。今后有他守在姜子牙身边,杨戬行动却是可以自如得多。

 

此时他对龙吉公主来到中土的缘故也猜到了几分。龙吉公主一直没说过自己为何而来,杨戬知她本事大,也不担心,就再没问过。直到此行听闻申公豹代多宝道人招聚海外散仙,才蓦然触动心念。

 

四海散仙长居岛屿,与水族为邻,也不免要仰尊王母的权威。当此之时纷纷入世,纵然旁人无所觉,身为如今四海无名有实的统治者,龙吉公主焉得不知?她稍加探查,便可发现事涉人间大战。封神之战与天庭密切相关,以她的身份不好轻率而行,这才驻驾青鸾斗阙,查探情由。杨戬去夹龙山的路上遇到她,便正是四海散仙受邀而来的时候。

 

想得明白,杨戬其实便有些埋怨。她大公主久居上位,惯来不将心思坦示于人,又高傲之极,不肯受人帮助。故而分明对他们此行要打探的事也极为关心,还特意提醒他们留心申公豹背后的人,自己的事却一个字都不吐露。只是她大公主生为二圣之女,眼界奇高,自己不把那背后之人放在眼里,也就没想过别人是不是应付得了。要说她全没料到申公豹背后会是什么样地位的人物,杨戬才不信,这一次吃亏受伤,真不是没有冤枉的地方。

 

枉费自己还替她着想,叮嘱哪吒不把托付了何人照看西岐城告诉姜子牙。

 

然而埋怨归埋怨,以青羽传信的时候,杨戬还是没提受伤的事,倒是让龙吉公主多加小心些,又为她保护了西岐城的事道谢。说完将羽毛向空中一丢,那东西就化作一只小小青鸟,扑扑翅膀,消失不见。

 

他是到了城外无人处传的信,哪吒与他在一起,见青鸟飞出,叹道:“公主若能对四海散仙加以约束,姜师叔这里倒是能轻松些。”

 

杨戬也是这般想,殷郊、殷洪的出现已经够让姜子牙头疼,再有散仙为助,西岐城的负担就更重了。偏偏阐教诸位真人受黄河阵之伤尚未痊愈,非万不得已,无论姜子牙还是他们几个弟子都不愿再惊动。龙吉公主奉母命统领四海,与散仙之间自有相持之道。她若有借口介入其间,对西周一方只有好事。

 

 

 

这后面的发展他们也只能寄予一下期望,杨戬把哪吒拉到城外来,却还有另一件事。

 

 “你那父亲李靖不善道法,却长于谋略,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?”

 

哪吒显然已经从速把见过父亲的事抛到脑后了,闻言呆了呆,回答一个字都没出杨戬预料:“我又不知道。”

 

杨戬叹了口气,两人所立之处正有一片水源。他走近几步,解下束发道冠,放在了水边石头上,晃了晃散开的头发,从左耳后挑出九根拔下,拉过哪吒的手,一圈圈绕在他的手腕上。那只手上本有一只金镯子,正是乾坤圈所化。就见缠绕的发丝首尾相接,也化作一根乌丝镯,闪了一闪,没入皮肤之中。

 

形迹虽消,哪吒却能感觉到那一缕含着血脉生命气息的灵力在流动,好奇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 

杨戬语含傲意,又带了十分的不以为然:“我生平最恨受制于人……玲珑塔有什么了不起,李靖若是敢算计你,这发丝一断,我立时便会知道。”

 

哪吒无言了一刻,好奇心却更盛:“你能对付玲珑塔?”李靖道行不及他,别的手段也威胁不到他什么,唯有玲珑塔可为凭恃,杨戬此举自是为此而设。老实说,过去的事他放得下是放得下,但若有机会眼不见为净……那也不大舍得错过。父子相安无事这些年,连师父太乙真人也奈何不得的玲珑塔不能不说居功甚伟。

 

杨戬向四周看了看,下意识放低了声音:“我有一件宝贝,只是现下不在身边……你可听说过盘古斧?”

 

哪吒怔怔地看着他,良久不语……终于吸了口气,刚想说话又赶紧压低声音,差点儿呛到,全然忘了此时身在野外,并无耳目在侧。

 

“……桃山……桃山是被你给劈了?”

 

杨戬倒是有些意外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

废话!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动静吗!三百年前,桃山崩毁,九州之地又新多了十座山,那就是因为有人把桃山劈成十块丢出来的。九只金乌被砸在山底出不来,剩下一只逃进西海,那可是天地无光!再过多少年也是长耳朵的都得听说啊!

 

哪吒认为这种问题不需要理会,又问道:“……这事还有谁知道?”

 

“呃,掌教师祖自是知晓,南极师伯也知道,其他人……我只知师父告诉过大师伯和黄龙师伯。”其实天庭知道的人更多些,但那些人哪吒应该不认得,杨戬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着紧问这个。

 

哪吒悲愤地想:师父果然不知道!他还成天让自己少惹是生非,跟“玉鼎师伯的弟子”学学……“玉鼎师伯的弟子”惹是生非的本事比他高出好几重天去好吗!

 

杨戬没有得到之前问题的解答,于是继续没说完的话:“母亲被他兄长镇在桃山之下,我自己救不出她,就想到母亲曾说过的三界之中的利器,第一个便是盘古开天斧。我花了许多功夫找到,所幸神斧有灵,愿意相助,才得以救出母亲。连桃山都劈开了,还怕什么玲珑塔?只是师父不让我带它下山,现在却是不在手边。”

 

哪吒听着,便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,“我想办法把囚禁母亲的监牢给劈了,将她救了出来。为了不让人找到她藏身的地方,只好闹得大了点……”他当时可全然没把这番话和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连到一起。杨戬只一句“花了许多功夫”就带过去了,但事情哪有那么容易,其中还不知遇到过多少艰险。

 

杨戬与他见过的其他修行之人都不一样。他有着数百年静修洗练出的心境和眼光,有时却又会流露出如他外表所示的人类少年的性情。此时听他说着过往经历,哪吒渐渐觉得许多不解之事都得到了回答。

 

他忽然问道:“杨大哥,你曾问我,若是姜师叔中摄魂术没有救回来,这仇报是不报。这话若是我问你,你说报是不报?”

 

他脑袋里转得飞快,又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,几句话之间毫不相干,杨戬被问得莫名其妙。但见他问得认真,便也仔细想了想,才道:“不会救不回来。就算赤精子师伯没赶到,有我在,也一定会把师叔救回来。”

 

哪吒目光变幻,许久,竟然叹了口气:“从多宝道人手下脱身时,你也说过,纵然他不肯放过我们,你也自有办法救得我们性命。你想事情最是周全,这上头只怕连师叔都比不上。师叔洞察人心,算的乃是后手,你却是在事情发生之初,就把最凶险、最不可挽救的情况算在心里。”

 

“师叔危在旦夕之时,你都忍得住不踏入落魂阵一步,探得阵门所在便立刻脱身撤回。师叔说你行事谨慎,师父赞你性情沉稳,这话都算不得错。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,你之所以那样从容,是因为你早就把最后的手段准备好了。”

 

他悠悠道:“寻常人不落入绝境不会想要拼命,而你做一件事,是从第一步踏下,就准备好要与人拼命了。我向来,便不曾见过比你性情更激烈的人。师父和姜师叔都曾经历艰难,却仍然看错了你。我就忍不住去想,以前到底有什么人,把你逼到过什么境地。”

 

“杨大哥,你怕死吗?”

 

他说得实在不委婉,而杨戬随着那话语一句句道来,笑容却愈加明亮,竟显得有些锋利。乌黑的眼睛里如有火焰在跳跃,全不是平日与人相处的温柔模样。

 

他就这样笑着,不紧不慢道:“当然。难道你不怕?”

 

哪吒一时也笑了出来,又立刻忍住,瞪了他一眼。

 

没有面对过死亡的人,怎知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怖?不曾落入绝境,又怎会有不顾一切的求胜之心。他们都曾艰难求生,所以比身边绝大多数人都更懂得生命的珍贵。想要追求更高远的道、见识更广阔的世界,首先都要活着。若有人在这条道路上意图阻拦,自是不惜拼力一战!

 

哪吒抚了抚藏着那乌丝镯的手腕,忽然道:“我肉身已毁,师父做了这具假身,并以法器收束魂魄置于其中。那驻魂的法器,就是我投生为人之前的本体灵珠,定神之功可御阴阳镜。待我肉身炼成的一日,杨大哥,我把这本体灵珠送给你。”

 

“你说过的,那九州四海还等着我们一起走过去呢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五十章

 

二人虽是惯常形影不离,真正这样独处的机会却也不多。杨戬不急着束发,反而把鞋子也脱了,在水边坐下来。哪吒坐在旁边,踢了踢清凉的水,又伸手去摸杨戬乌亮垂顺的长发——他自己嫌碍事,从未蓄过长发,瞧着杨戬的倒很喜欢。

 

杨戬随便他摸,说了会儿话,舒展身体躺了下来。片刻把眼睛也闭上了,懒懒道:“打从下山,再没这么清静,我不想回去了。”

 

哪吒看了看他,跟着躺倒:“那我也不回去了。”

 

反正西岐城现在有韦护了。

 

杨戬被他逗得笑了出来,又睁开眼睛坐起身。见哪吒眼睛亮晶晶的,只是看着他笑,便觉欢喜之情如水一般漫上心头,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,凑到口边吹了起来。

 

那是一支鹤腿骨制成的短笛,古时人常用这样的乐器,而今无论形状还是音调,都显得极简陋了。曲子也短,哪吒听了一会儿,觉得那简单的曲调中充满平和喜悦之意,悠悠扬扬,又别藏着一般坚定。

 

杨戬吹了几遍,放下短笛,轻声唱道:“糓则同室,日之曒曒。糓则同室,月之皎皎。”

 

活着就要在一起,如日月之恒升长明。只要这天地还运行如常,我们就永远都不分开。

 

“这是母亲作的歌,部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学会了。她少年时也有过一些情人,遇到父亲之后,却再也不去瞧别的男人一眼。父亲领袖部族,不能离开,她就按人族延续生命的方式,与他约以婚誓,孕育子嗣。父亲没有活得下来,她就独自住在天河之畔,再不动情爱之心……”

 

“当年的事,玉帝固然不容,王母陛下其实也不赞同。母亲为人肃重寡言,我其实一直不知道她怎么会做出那样冲动的事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有些出神,“可是……喜欢一个人,要是什么事都不肯为他做,什么东西都不肯为他舍弃,一句话一件事都不会说错做错,那还叫做喜欢吗?”

 

他言辞渐渐流畅,目光也随之而坚定起来,认真地看着哪吒:“这世上的东西,只要我拿得到,全都给你。世上的事,只要我做得到,都会为你做。我不管别人说对还是错。”

 

哪吒笑了一笑,起身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:“我自然也是一样。”

 

杨戬也笑起来,倾身过去,吻在他的唇上。

 

他少时无心情爱,十五岁之后又一心修道,不曾与人相亲。哪吒却是受肉身所累,也是初尝此事。慢慢亲吻了一会儿,都觉十分新奇,个中亲昵之感尤其难舍。片刻,杨戬忽然退开来,微微笑道:“原来如此,师叔前次居然捉弄了我。”

 

哪吒奇道:“怎么了?”

 

杨戬有些好笑又似乎带了点儿不忿,道:“前次土行孙师弟成婚,师叔说我们耽搁人家的事,我没听明白,被他取笑了。师叔一个做长辈的,却也好意思。”

 

他只是没经历过罢了,阴阳大化,原是生灵赖以延续生命的本源之力,不脱自然之道。适才两人亲昵忘形,心神稍稍松动,气血便自然地流转快了些。修道自修身始,内视之下,自是一目了然。杨戬明白过来,头一个想到的,却是姜子牙那次居然捉弄了他。

 

哪吒听他解释,笑不可抑:“师叔难得逮到一事是你不知道的,换我也不放过。”

 

杨戬瞥了他一眼:“换你?在那里耽搁人家好事的没有你一个?”

 

哪吒却道:“那是另一回事,谁叫他夫妻两个归了周,让我们想找场子都不好意思动手?我辈异类入道,无不仰慕人族。你怎知我得了这人身,没去试上一试?”

 

杨戬微微一怔,只见他说来笑意盈盈,眉眼鲜妍如春花初绽,也不知是真是假,心里就嫉妒起来,转过头去,不肯说话了。

 

哪吒见他居然为这种事当真闹起气来,觉得可爱极了。当下更不解释,扑上去摇他:“你在生气吗?真的生气啦?”

 

杨戬光洁的牙齿咬在嘴唇上,过了一会儿,忽地化作一个笑容,一抬眼道:“那又何妨?你与我试过了,自然再也瞧不上别人。”

 

哪吒看着他唇上浅浅一痕湿印,心都快飞了,半个字也没来得及反驳,就被他飞快地吻住。回过神来,正想笑他情急失措,便觉杨戬嘴唇微启,将舌尖探了进来。两相一触,一点清灵气息如水一般落在舌尖上,随经脉活泼泼游走周身,神魂顿时为之一清。舌乃心之苗,道门修行之法,日常打坐,便要以舌尖点住上颚天池,以沟通经脉,接引日月精华。哪吒一身法力受缚于假身,苦修的就是这血肉中的一点生机。杨戬以人族之身修九转玄功,肉身通明纯粹,一呼一吸,都能觉出灵气在肌肤表面浸润,何况是这样近身交接?他那句“再也瞧不上别人”可不是白说的。他根本无需刻意而为,只是一点气息自然相融,这满溢灵气的血脉生机就勾得哪吒险些心神失守,沉沦肉欲。

 

哪吒狠狠定了定神,抓着头发把他扯开,咬牙道:“你这是要我的命!”

 

杨戬甚是得意:“我功法便是如此,师弟若是自问把持不住,不妨待你真身修成,我们再亲近?”

 

哪吒瞪了他一眼,等他修成真身,谁知道要几百千年?适才是猝不及防,哪吒修行多年,道心凝定,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动摇的。当即丢下一句:“等不及!”搂着杨戬的脖子往地上扑去,两人立刻滚成一团。

 

 

 

*  *  *

 

 

 

两人初时说不回去,不过随口玩笑,待得一番流连亲密,却当真舍不得离开了。直到夜色深沉,犹在满天星斗下相拥昵语。

 

哪吒笑道:“我们出来这样久,也不知师叔发觉没有,他若是找你怎么办?”

 

杨戬灵巧地将鹤骨笛顶在指尖转动,懒懒道:“师叔说我奔波辛苦,让我多休息一下,这会儿才不会找我,有事也是找你。”

 

哪吒不以为然:“免战牌都挂出去了,只等赤精子师伯来。不打仗,师叔能有什么事找我?”

 

杨戬想想有理,很是开心地抱住他亲了一下:“那我们今晚都别回去啦。”

 

哪吒笑个不停,脸颊贴着他蹭了蹭,又拿过他手里的笛子,好奇地凑到口边试了试,没出声音。杨戬接过来,也不起身,就这样靠着他,轻轻吹了起来。还是那首短调,然而“糓则同室”四字在这样情景下吹来,端的是缠绵动人。

 

笛声骤停,杨戬忽地坐起身,向西岐城的方向看去。哪吒见他神色不对,起身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

杨戬眉心微凝,登时便漫上一层冷然,再无嬉闹之色:“城中的生气变弱了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一城之生气减弱,必是有大批活人伤亡。但他人虽不在城中,西岐城一动一静却都在他元神感应之下,不曾有攻伐、施法的警兆,生气怎会忽然间变弱?他一时既担心出了大事,又觉得荒谬之极,担心得很是无谓。

 

到底是不安,他说话间法力流转,已是装束严整。哪吒按了按他的手臂:“别急,先回去看看。”

 

两人运起遁术,刹那间已经站在城墙上,就见守城士兵或坐或卧,倒成一片,竟无一人站立。杨戬疾步上前,扶起一人,立觉他浑身微微发抖,却还活着。脸色苍白、嘴唇发暗,不仅没有死,眼睛似睁非睁,神智似乎都还留存。

 

杨戬抬手在他眉心一点,问道:“出了何事?”

 

那人得他一点生机,浑身一颤,双眼微微睁大,满是恐惧之色。然而全身僵硬,竟连嘴唇都动不得一动,半个字都说不出口。

 

这片刻功夫,哪吒已在城墙上游走了一圈,目中也满是惶惑,又是着急又是不解:“所有人都是一样,这是怎么了?”

 

杨戬将扶着的士兵靠在墙上,额间天眼一睁,所有事物表面立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黑。向远处望去,夜色中满城皆是暗沉沉的阴晦衰败之气,尤以两处最浓。他起身道:“我去相府,你先去皇宫看一下,再来与我会合。”

 

哪吒从来不在这种时候废话,当即闪身离去,杨戬也不敢耽搁,即往相府飞去。因是夜晚,路上并无行人,但他能够感应到四周民舍之中气息皆如城墙上一样,想必已无人清醒。

 

相府中亦是一片死寂,杨戬天眼之中,此处黑气最重,必定受害最深。且他心里有数,姜子牙和道门众弟子皆有危急之时呼唤他的方法,他们不曾动作,只怕发觉有异未见得早过自己。果然,城上士兵犹有一丝神智,相府中的守卫却连活气都似有若无。姜子牙躺在寝台上,金吒、木吒坐在门外,皆是昏迷不醒。杨戬自来西岐,从未遇到过这样情形,他久居深山,到底阅历尚浅,一时也不禁惊惶,竟有片刻无措。随即冷静下来,他立刻转去后院,不管出了什么事,若西岐城中还有一人能醒着,必定是韦护。

 

哪吒回到相府时,就见韦护闭目盘膝而坐,杨戬一手点在他背后,正助他行功。相互只一颔首,便知彼此所遇情况相同。

 

韦护稍稍压下血脉中缠绕的衰败之力,勉力开口唤了声:“师兄……”

 

杨戬急问道:“可是有人袭击?”

 

韦护摇了摇头,道:“今夜子时之后,这股死气借阴盛于阳之势忽然发作,我竟不知是何时潜入体内……师叔可还安好?”

 

杨戬道:“城中之人已尽皆昏迷不醒,你不知道吗?”

 

韦护一惊,双眼极力睁开,未及言语,猛地咳了起来。顿时浑身颤抖,脸上也沁出一层冷汗。

 

哪吒连忙搭手去扶:“可是中毒?”

 

杨戬也有此疑,韦护却摇了摇头:“能毒倒我,凡人早就没命了……有人暗算……”他心神宁定,虽然身上痛苦不堪,言辞平和却是一如当日在金屋山中与他们两人对坐叙谈。

 

杨戬和哪吒听他这样缓缓道来,心绪也随之稍稍平定。杨戬另一只手在他肩上按了按:“你省些力,我来说。此毒能伤到你,却又没夺了凡人性命,所以本身并不厉害,只是有其独行之道。”他顾及韦护精神,字字咬得清晰,“可是行于血脉吗?能让所有人都不免于难,可是散布于空气和水源吗?”

 

韦护深吸口气,点了点头:“海外有瘟门,这只怕不是毒,是疫。”他要说的话说完,眼睛一闭,再也支持不住了。

 

杨戬扶他躺下,撤开点在他背心的右手,手掌上已薄薄缠了一层灰败之气。随着法力流转,灰气瞬即消散。若非他适才与韦护法力相融,这等东西连他的身都近不得。抬头看哪吒时,两人都已想到了枯云山上遇到的九龙岛瘟门弟子。他们还曾与那李平道人交过手,偏生他们一个不是血肉之身,一个不怕这等手段,未受其害,便都将其瞧得轻了,哪知却吃了这样大亏。

 

此物借阴气而发,必是日间大战,罗宣火焚西岐之时,有人趁机潜入散布。而那场火得龙吉公主以乾坤雾露网扑灭,西岐的空气和水源便是充满火毒,也会被真水净化,除非散布的疫毒其实并非毒物。那九龙岛的道人这般好算计,商军溃败之时还悄悄布下疫毒,怎知没有后手?此刻长夜未尽,阴气助长了疫毒发作,却也掩盖了生气的减弱,待到天明,只怕就是商军来袭之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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